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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麦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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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高原皇后(长篇连载) [复制链接]

天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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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3:21:58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秀珍与东海分居

刘东海没有和秀珍结婚以前,在县城就有了一座两层三间小四合院。从买地皮、基建到装修,共花了十来万元。乳色瓷砖护墙。客厅和卧室里式样新颖的吊灯、壁灯、地灯,泻着淡绿、黄、炽白三色柔和的光线。落地石英钟隔时发出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声。深色的玻璃马赛克地板,光可鉴人。放羊娃出身的他,小时穷得常没裤子穿,这虽然不算多么豪华,但对他来说,应是挺可以了,可他并不满足,恨不能把自己的小家造成宫殿。
生活细节上,他也讲究了起来。客来他家,若不在门口的棕毯上擦擦鞋底,就大大咧咧进屋,他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的鞋印直到客去。下次那人要再提出上他家,他会惶恐地如同人家提着刀子讨他的脑袋一般。他最怕人随地吐痰,偏老家在乡里,总有亲戚族人来,为此他把大多数亲戚族人都得罪下了。固塬老乡眼里,他的官不小,人却不怎么样。连恩师武校长,也对他不以为然。
虽说不是金屋,却藏起了娇,刘东海终于娶上了最称意的女子姬秀珍。人人都夸她国色天香,大方温柔。有一阵子,他简直觉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然而天长日久,他终于承认,妻子国色天香不假,大方也是真,而对他的温柔,却分明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出于理智。秀珍在他苦心营造的这个舒适的家里,似乎一点也不惬意。洗刷做饭清扫,总是忙个不停,绝对是一个尽职的保姆,却不像女主人。在这个家里,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哪怕只是一个小摆设,他怎么摆着,她永远不按自己的喜好换个摆法。最是她离家时的脚步让东海不能忍受,那简直是逃离。然而日复一日,他忍受着这不能忍受。对别人不太宽容的东海,却对秀珍像兄长对小妹那样宽容。谁要他比她大七岁呢?毕竟,两人虽同生固塬,但结婚之前,交往很少。他也知道她跟自己结婚的原因,——为了供弟妹上学。至于感情,几乎是他的一厢情愿。得给她对自己产生感情的时间。
秀珍对姬发的爱,巳渗入了血液,巳情浓得化不开。任日月穿梭,她也丝毫没有对东海产生感情。
好容易衣食无忧,她却幻想着要没有考上大学多好。虽然作为村姑的她,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却能天天和姬发见面,也就不会坐失向他表白爱情的机会。唉,时光不会倒流,纵然她甘愿抛弃到手的一切,却不能改变他已是别人丈夫的事实……最想得到的,已永远得不到了!
同床的是刘东海,她心中想的却是姬发。跟一个丝毫没有感情的男人过着夫妻生活,她也在忍受着不能忍受。粉琢玉雕般的脸庞,总是那么憔悴苍白。她的心声是不能向人道的,痛苦是不能表现出来的,甚至越压抑,越痛苦,越要用强颜欢笑来压抑痛苦……
渐渐地,东海快受不了了。他不是开会就是出差,尽力和她一天两头不碰面。时不时,就一个人闷酒喝个烂醉。有一次,他不醉装醉,尽其所能,用污言秽语辱骂秀珍。秀珍只是避到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句也不指责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要是秀珍能指责他几句,抱怨他一场多好,那至少说明她还对他有一点恨感,他们夫妻生活还有风有浪。深爱的夫妻最珍惜平静,反之平静则最可怕。她对他什么感情也没有,他在她眼里如行尸走肉,刘东海再也无法忍受了。痛苦、烦闷、失落里,他开始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起了感情。或者说,他是想借别的女人,来刺激秀珍,在他们生活中掀起风浪,让她爱他,不成干脆让她恨他。
风声不断传人秀珍耳里,她却平静如故。
就在姬发与镇政府签订买云梦山林场合同的前一天,秀珍从外地出差回来,已是晚上十点了,打开卧室门一看,东海正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她像错进了人家夫妻卧室的门一样不好意思,连连说着“对不起”,慌忙退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满脸通红。好容易意识到是别的女人躺在自己的男人身边自己的床上,她竟没有愤恨,而是满心的愧疚和自责。
要是东海真爱那女人就好了,自己将让位于她。无论是对东海还是对自己,那将都是一种解脱。
那个女人惊恐离去后,东海裹着睡衣来到客厅,笑道:“我这个人,能吃、能睡、能笑。一次跟人撞了车,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就笑着,直笑到他骂得没了劲儿。你心里有气,就骂吧。骂不解气,干脆就打。我保证只笑。我这一辈子当不了宰相,可生就一个宰相肚子。”然后静等秀珍发作。秀珍却只是把身子往沙发角缩了缩,低头不住搓手。东海沉了脸,拍着沙发靠背吼:“你怎么不生气呢?你为什么不一副怨妇模样呢?男人爬在别的女人肚皮上,老婆连嫉妒也不嫉妒,竟然‘也无风雨也无晴’,平静如死水,有这样的老婆吗?咄咄怪事!”
秀珍举起头来问: “你爱她吗?”东海气急败坏地喊:“不爱,不爱,我只爱我的老婆。”秀珍又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只爱我,事情到这一步,全怪我不好。自从结婚,我在单位是上班,在家里也是上班,从来没有想办法加深咱们的感情。日后我尽力有所改变。说实话,能不能最终加深咱们的感情,我还没有把握。眼下,咱们先把这件事情冲淡、忘掉吧。要不,咱们出去旅行一次,好吗?”东海感动得耳热心酸,说:“难得你有这心。明天咱们就请假,准备准备,后天就走。到哪里去呢?”秀珍道:“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东海又火了,冷笑道:“难道我是暴 君,你对我这么诚惶诚恐,百依百顺的?你越依顺,我越感觉冰冷。”秀珍只得道:“我爱绿色。南方绿绿的,咱们就去南方吧!”东海叹了一口气道:“这还像话!我给你的弟妹们花了钱,纯粹是因为爱你。你没有欠我的债,要不反成了我的负担。在我面前,你应该有你的意志。”
第三天,夫妻俩就出行了。南京、苏州、杭州、上海、长沙、广州等,到的地方不少,可两人情趣不投,偏又要给对方乐趣以迎合,到的地方越多,越累得不行。东海常想:我们怎么就不得率真、自然呢?作假,太不好受了。越作假,我越兴味索然。秀珍也常想:同行的要是姬发多好。他可满脑子灵气,一出言就机智风趣。瞧这一位,呆头呆脑,笨嘴笨舌的,好风景也辜负了,真是大煞风景。
到广州时,两人简直要垮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东海话也怕说一句。秀珍那困难的强笑,也装不出来了。于是,两人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可谁也不肯道破机关——说出自己已受不了来。
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秀珍过去并不特别对东海的形象吹毛求疵。经了这一出行,她连他那平庸的五官,臃肿的肢体,都讨厌透顶,总不由自主想,伴自己远游的,要是那容貌出众、身姿优美的姬发,不知该有多惬意。然而越这样想,她对东海的负罪感就越强烈。他们夫妻俩真正的背叛者,是她。因为她从心里,一开始就背叛了东海。
即便在佳丽如云的大都市,秀珍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行人回头不已。东海对自己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在西北那个小县城里,他和秀珍走在街上,倒没有自卑感。一个年轻的副局长,当然配得上一个美人。可是小县的副局长在都市算老几呢?又有谁知道他是副局长呢?因此他自卑感强烈,简直是在活受罪。他本来不大抽烟,这一次出行,却烟抽个不住。到广州后在街上找旅馆时,一个少年回头看了秀珍五次还在回头,他被自卑感折磨得又想抽烟。一摸口袋,烟没有了,便让秀珍等着,他到附近的商店去买。南方的城市,多不像北方那么街道东西南北笔直规则,又人多楼高,北方人置身其中,有一种很强烈的迷乱压抑感。况且东海还 心不在焉,进商店也没留意秀珍身边有何建筑物,出来竟向秀珍所在的相反方向走去。边走边左顾右盼找秀珍,找了好久也不见,才慌了,越慌越糊涂,越走得离秀珍远。直找了足一个钟头,他终于急中生智,不找了,打的到火车站去等。
秀珍左等右等不见东海来,又不敢去找他,怕一挪地方,与他错过了,更不好找。心里不住嘀咕:“这人傻了,买一盒烟,咋用了这么大工夫?不成是遭小偷了?偷了就偷了,不过是钱,我还怪你不成?要不就是跟小偷搏斗,受伤了……”站得腿发麻,便把皮包放在地上,坐在皮包上。又怕坐着他看不见,赶紧站起来,抱怨,“大学毕业,又是副局长,常出门,无论遇什么事,都该有头脑处理,至少该先来见见我。这样没声没息,不见踪影,叫我等到什么时候为止吗?"足等了两个多钟头,实在放心不下,才到近处去找。人流如注,如同大海捞针,哪里找得着?她只得又回到原地去等。等得不耐烦,再去找。就这样等等找找,找找等等,又提心吊胆,又委屈烦乱,折腾了四个多钟头,最后与东海不谋而合,上了火车站。在出口处,只听一声“可等到你了”,秀珍回头,见正是东海。两人相视,几乎哭起来。半晌,东海先表情僵硬地笑了,用自嘲的口吻说:
“开天辟地,这是头一回咱俩‘心有灵犀一点通’!”
“对不起,是我害得你一路不愉快。”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秀珍真想登上返程,结束这次旅行。东海也是这个心,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口头上,两人都不愿承认这次旅行的失 败。
真是天知人意,找到旅馆付钱时,东海又发觉皮包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整钱都装在皮包里,他身上只有十几块零钱,秀珍身上钱也不多。原先打算逛过广州之后,还要去深圳,这下只有打道回府了。两人哭笑不得,返身到火车站,买了两张直达西安的火车票后,秀珍身上也只剩下了十几块钱。一路,都不敢随意吃喝。好容易熬到西安,两人的钱凑一处,买了两张到县城的汽车票,就剩了五毛钱。东海半开玩笑半含深意道:“豁出去了,不过日子咧!"买了一个雪糕,互相推让,倒也恩爱,各咬了几口。
两人之间,水涨补堤,然而堤已补到不能再补的地步,最后崩溃,已在所难免了。分手的决心,东海已暗暗下定。
秀珍似知他的心思,眼光游移躲闪,不敢直视他。狼狈到家,他们身心疲惫至极,洗也不洗,就倒在了床上。半晌,东海看了看秀珍,咂了咂嘴唇,叹道:“一看你的神情,我就冻得要死!”秀珍也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睡着。
东海突然起身,到客厅拿过那个高级织锦缎面影集来,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翻看着。每翻到有秀珍的地方,他就把抽红的烟头恶狠狠地按在她那漂亮的脸庞上。一股淡淡的焦味,飘荡而起。按到最后一页,他合上影集,回到卧室,抖动着冰硬的嘴唇说:“你不爱我,就别装爱。你累,我也累,到最后只会演变成敌视。趁好好的,咱们好离好散吧!”
既然是不正常的夫妻关系,却以正常的夫妻关系来维持,本身就不正常。但是结束这种关系,秀珍又良心大为不安,道:“这么吧,咱们分居。要是过上三年,我还对你没感情,咱们就只好离婚了。要是其间我能够对你产生感情,你还愿意接受我,咱们就往下过吧!”东海冰硬的嘴唇变得有些温柔了,道:“只怕是多此一举,我们走到一起还是累。
也好,如果我们还能轻轻松松地走到一起,就是扔了这乌纱帽,回家种田,我也是幸福的。”
秀珍虽然看不上东海的做官为人,但在对自己的感情这一方面,却很感动。毕竟,被感动,不等于有感情。第二天,两人就友好地挥手告别了。秀珍住进了林业局她的办公室。
刘东海的作风问题,林业派出所的人都知道。秀珍的人缘又好,同事们早就为她愤愤不平了,对她这一举自然表示同情和支持。个中底细,秀珍难以向人道,但她又很想向人倾诉倾诉。只有哥哥姬杨,最理解她。于是她又请了两天假,准备回去跟哥哥好好说一说。并且同事告诉她哥哥曾来找过她,肯定是家里有什么事,无论如何,她也得回去一趟。
她连姬发买山都不知道。到了固塬,在镇中见了妹妹才得知。没想到,姬发买了山,还发生了那么多事。联想到自己这几十天所发生的事情,她不由感叹:“这个世界,变化也太快了!”又见过了校长夫妇,说了些亲热的闲话便上了云梦山。怕给姬发他们添烦,只字没说自己的事,只安慰了姬发夫妇一番,就回到中山家里呆了一天,便到单位上班去了。
姬发与镇政府互不通声气,却不谋而合,对外界把里山人群体毁林的事情严严地捂住了。于是能不够大张旗鼓,把清凉山一带那一千来亩“有争议”的林地,拍卖给了本村人。胡老八“因公负伤”,白送给了二百亩以示安抚。老爷子拖着两条腿活人,即便得了这个便宜,也未必划得来。镇政府和姬发,也没得到什么便宜。这一场争执,赢家是能不够。拍卖林地所得的钱,多半装入了他的口袋。
人情世故,复杂微妙。吴镇长在把姬发媳妇不经审理弄回来一事上,曾私下给人花过钱。这钱从能不够口袋里掏出来一些,但那时能不够还没卖林地,掏出来的有限,主要是吴镇长掏的腰包,因此他有一种吃哑巴亏的感觉。姬发买林他姓吴的没得利,里山人砍林自得益,他两不相沾,为什么要让他掏腰包呢?要不是姬槐的出现,他也不会卷入,所以对姬槐满肚子的怨怪。姬槐那次回来,曾心平气和地去跟吴镇长恳谈。吴镇长既怪罪他又不敢得罪,但不冷也不热。倒是姬槐,为着镇政府日后至少不为难姬发,跟上次态度截然不同,甚至都有些低三下四,讨好地说愿为吴镇长在省报发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吴镇长叫姬槐拿住了,却有一个姬发在他手下,他也知道自己拿住了姬槐,所以就给姬槐开了一 个条件:“写文章好,有胜于无。只是你那个堂哥姬发,最好不要张扬。他才接管林场几天,能有什么好写的事?倒闹得四乡八寨不安。安定团结第一,写他只会让固塬不安定团结因素的制造者,尾巴翘得越高。请大记者不要助纣为虐!”
毁林者无事,护林者倒在这位镇长心目中成了不安定团结因素。姬槐真想再次拍案而起,与他理论一番,但想想姬发毕竟在他手下,“小不忍则大乱”,才强忍了,只道:“不打击毁林者,就是在打击护林者。我必要声援护林者。不过吴镇长请放心,我尽力只字不提里山人群体毁林事件,非要提不可,也是一带而过。”
仕途要一帆风顺,当然需要吹鼓手。吴镇长和姬槐互相让步又讨价还价,最后握手言欢了。此后,吴镇长便留意起了省报。过了一个礼拜,省报上发了一篇姬槐的文章,题为《留下一道风景而去》,是有关姬老人事迹的,顺便也提到了姬发,就是一字不提吴镇长。吴镇长闭门思过,觉得光跟姬槐亲亲热热,甚至请他几顿饭,都不解决问题。问题还得从姬发身上来解决。只有改善自己和姬发的关系,才能赚得姬槐让自己的大名在省报上出现,人家毕竟是堂兄弟么。再说,要凭做出切实的政绩引起上级关注并最终升迁,自己是光着身子系腰带,能有什么政绩?只有靠别人吹了。于是他屈尊去了一趟盘龙凹,申明镇政府将全力支持姬发,是姬发 护林的后盾。离开盘龙凹,立马就去了胡家村,狠狠敲了老支书能不够一顿,要他日后管好自己的手下,少惹麻烦,不然就撤他的职。
“职业革命家”能不够,听到撤职就跟要他的脑袋一样心慌,忙趿着破鞋控身而立,点头道:“日后我们跟姬发,管保‘井水不犯河水’。”那神态,像是吴镇长此刻蹲着屙屎,他也会趴在地上给吴镇长舔屁股。吴镇长倒笑了,忍不住给了部下几句“国骂”——一口咬定与能不够的母亲发生过关系。既为“国骂”,能不够也就大公无私,毫不介怀。
吴镇长也不为这莫须有的伤风败俗羞惭,反骂得心平气和,捏着能不够老婆端出的红枣儿,喝了半碗老酒,打着酒嗝登车而去。
姬槐第三次回固塬之后,终于在省报上以赞美的口气,报道了固塬镇政府拍卖云梦山林场的事情,文中屡提到吴镇长的大名。此文引起了省委书记的关注,批示省政策研究室和林业厅“研究一下此事”。县几位主要领导及吴镇长等,陪同省上来人数上云梦山。一阵风过后,结论是既没有肯定但也不否定,不了了之。不管怎样,这个无人关注的偏僻小镇的镇长,总算在上级领导的视野里出现了出现,吴镇长还是比较满意的。
有一次,一列小车鱼贯停在盘龙凹土场时,恰巧被过路的能不够遇见。出迎的姬发,被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大大小小一群领导围着,向土窑走去,能不够怔站在路边,脸色紫青。这位总想在领导面前露脸的“革命家”,别提有多嫉妒。
同时也给他造成了莫大的精神压力,害怕里山人毁林事件一旦露馅,他吃不了兜着走。让别人不得安宁的人,总使得自己也难以安宁。
云梦山林场,一时间太平了下来。
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冬季。一日早起,姬发醒来,觉窑内有一种奇怪的亮光,穿衣下炕,掀起窗帘一看,哟,下雪了,林里净是玉树琼花。此刻敲开冰钓鱼,别具风味。他便匆匆洗了脸,吃罢早饭,肩扛钓竿,手提篾铒坛,往桃花溪走去。下坡时,还舒臂滑了一段。雪住云薄,风静山寂。那棵弯脖老柳树上掉下一块雪来,些声也无,叫他觉得这世界好空阔苍茫。突然,远处有—只野兔,在雪地里艰难地窜着,雪几乎将它陷没。一条狗正追着它,凶狠狠的,爪下雪粉四进。姬发看住了,深深体味到一个“活’’字的分量。
姬发又无心悠然钓鱼了,丢下钓具,走上了一条黄鼠狼都不敢走的险路。突然,脚底一滑,一块石头咕咚滚下悬崖。多亏他及时抓住了旁边的一株山毛榉,要不小命可就轻易呜呼哀哉了。
无限风光在险峰!
来年春暖花开,姬槐又领着省电视台的马永生、武晓茹等朋友,给云梦山林场拍了个专题片,在省电视台《写真》栏目播了出来。内容虽涉及了护林难的问题,但提到周围山民盗伐时没有具体内容,只着重强调了山民的贫穷是盗伐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后一些报社及本县宣传部的记者,纷纷前来采访报道。由于姬发的叮嘱,他们都在所发表的文章里反复提及周围山民的贫穷,终于引起了县委书记的关注,有一天领着扶贫办主任等来到云梦山,在姬发处没停留多久,就到周围各村去走访,深为山民的贫穷所震惊。里山村很快得到了一笔扶贫款。但一半落到了山民手里,一半则被能不够挥霍及巴结了镇政府等那些他用得着的人物。本县行政村不知其数,县委书记不可能每个村都走访。云梦山林场引起了领导的关注,周围各村同时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毁这个林场者,反跟着这个林场在得着好处。
县委书记之后,林业局、公安局等县各部局的领导,虚应形势,纷纷到云梦山走了走。不过是表面的重视而实际的不重视,语言上的关切而行动上的不关切。吴镇长或陪上级领导,或自己单独,也多次上过云梦山,永远向姬发说着那些没有错却没有用的话。姬发竟错以为让吴镇长解决那一千来亩有争执林地的时机已成熟——林已被砍了,地也被卖了,他只能请求吴镇长变更合同,把三十五万变成三十万,以免镇领导换届后,新来者不认旧账,又起合同纠纷。
一日,吴镇长来盘龙凹时,姬发正好打了两只野兔,便让娘儿做了兔肉美饭,又炒了几个菜,提出酒来,算是设宴招待。微醉,谈得热乎,姬发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吴镇长没有一口回绝,但也没有答应,“王顾左右而言他”。诉苦说他虽是工农兵大学生,却好歹也有个大学文凭,70年代初就在公社当文书,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到公社成为乡镇,还是文书。起初他傻,后来聪明了。人说:“一万叫一叫,两万给平调,三万才上调。”这话并非无稽之谈,当官就是权钱交易。他一咬牙,集多年积攒,寻气眼,钻门路,买了个副镇长。有了一点权,就能给人家些好处。按利益共沾,好处共享原则,人家当然分给了他些好处。这样他手头就更大方一些,又花了四万元,买得了这个固塬镇的镇长。权大了,得到的好处当然更多了。“水至清则无鱼”,社会要发展,有些腐败风气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人都是自私的,不为得好处,当官做什么?他也不亏给他好处的人。他手中的权在别人手中变成钱,别人总是得大头,他得小头。就比如说这个林场,国家有许多优惠政策,他借之可以白送给林场许多钱,反正是国家的,他得些,也并不亏姬发,反是姬发沾大便宜了。
话虽不无道理,姬发却无跟着吴镇长沾什么大便宜之心。不说吴镇长的话不过是纸上谈兵,日后未必能落到实处,就是能落到实处,“便宜不是好沾的”,万一有了什么 事,他落个不清白,就划不来了。他只想让把遗留问题解决了,落一个无后顾之忧就行。吴镇长的一番道理,让他明白在这个人手里,遗留问题是无法正常解决的,只能“看人行事”,按这个人的方式来。于是起身到厨房,让娘儿取了两千块钱装在口袋里。归座后,他试探着问吴镇长给自己办这事得多少钱。吴镇长摆手道:“钱什么?谈钱就不是朋友了。”却含含糊糊,说至少也得三万块。姬发一下子心凉了。他既没得到林又不拥有地,提出的也是正当要求,白丢两千元已是狠咬牙了,三万就太岂有此理!再说“钱难挣,屎难吃”,三万元他岂是容易得的?看来,这个问题在吴镇长手里,只好束之高阁了。于是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闷酒,懒多说话。
吴镇长暗骂:“一毛不拔!”已没了兴致,起身告辞。姬发的挽留,如两国总统会晤之后的分别,纯粹程式,不过虚礼,神态绝不谦恭。至于“闲了再来”,哈哈大笑,不过哄鬼而已。从此两人的关系,又不冷不热起来。除过陪同上级来人,吴镇长非得驾临姬发那儿不可外,轻易不肯屈驾。姬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轻易不踏入吴镇长办公室。
姬发的问题,当事双方协商解决不了,本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而最终没有这么解决,一是缘于他的法律观念淡薄,二是法制尚不健全,执法尚不力,打一场官司,费时费钱费力,姬发对通过这一途径解决问题,缺乏信心。
镇派出所倒和姬发的关系密切起来。所长闲了,常领着人到林里转转。自然是秀珍私下做了些工作。她也常带着林业派出所的同事来玩。说是玩,其实是帮姬发护林。穿警服的在云梦山林场来来往往,无疑给盗伐者形成一种精神压力。虽仍有人盗树,但不敢明目张胆,一遇护林员就逃之夭夭。姬老人时那种护林者与盗伐者猫捉老鼠式没完没了打游击的局面,又出现了,——云梦山林场即便出现太平局面,永远也只是大太平、小不安的局面。
真应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俗话,随着云梦山林场知名度的提高,检查、收费、摊派、罚款者接踵而至,姬发应接不暇,又添了新的烦恼。
姬杨年后没有去县城打工,依然在深山老林里当野人。姬发知道他是丢不下自己。就像细雨润物静无声一样,不觉间,姬杨已成了姬发生活中重要一人。姬发乐意向他说随便什么,因为他从心底里对姬发的随便什么都关注。说真的,姬发也舍不得他离开,但又老大不忍,道:“别说你家里人,就是我们一家,看着你老大未婚,心里也不是味。秀珍给你找的事又不太苦,还是去吧!”姬杨笑道:“素质不高的女孩,我看不上。素质高的,谁看得上一个年纪老大的打工汉?这么吧,等你事情顺了,花些钱,送我去哪所大学进修进修。只要有才华,年纪倒不是问题,说不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还会看上我哩。”姬发吭地笑了,道:“这有何难?为什么要等?事情什么时候能顺?怎么算个顺?不要等了。我现在就从基金会给你贷款去。五万元足了吧?”姬杨道:“贷的我不要。你手头有了余钱,我才肯要。”姬发道:“哪年哪月我才能有余钱呢?等胡子白了,你就是才华横溢,人家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也不会跟你的。”姬杨道:“至少等两年,咱们再说这事吧。”姬发笑道:“两年之后,无论我手头有没有余钱,只要我给你,你就得接,说好了!”姬杨点了点头。姬发又道:“你不在我这里呆,我照样到时给你钱。山里什么都不方便,生活又单调乏味,你还是去城里吧,好好活几年。”姬杨道:“要是前多年,你跟婶娘驴嘴狗脸的,成天闹,我可不跟你们一处呆。如今你俩恩恩爱爱的,我看着美气,舍不得离开你们。”姬发鼻头有些发酸,拍了拍他肩道:“真朋友!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走。就是觉得老把你霸在我身边,未免太自私了。”姬杨道:“什么自私不自私的,与你在一处,我高兴么!”
两个朋友,若有一天谁没有见到谁,心里就会有一种怪怪的空落感。
当初过小日子,姬发手头拮据,东挪挪,西借借,倒也好混。如今买上林场,可不好混了。单护林员一个月工资就得五千来元,加上别的花费,开支巨大,谁有这么多钱供他挪借?校长夫妇虽然人活腾能借来些钱,姬发却不忍让老两口再为他费心。从妻哥处借了一万来块钱,两个月就没了一个子儿,他们也紧,不好再借。别的亲戚都很穷,他很快就陷入了经济恐慌之中。
固塬偏僻落后,难得有外商来投资或做生意。好容易来几个,也被宰跑了。宰不上外人,就宰本地大户。没有人相信姬发两手空空,方方面面都把刀子伸向他,宰不到肉就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整他个摸不着头脑。云梦山出了名,连一些新闻记者也来坑蒙拐骗。难怪姬槐早就告诫姬发小心提防,这种人也鱼龙混杂。姬发真是穷于应付,叫苦连天。
在精神上,女性总是比男性更能忍受艰难。姬发因手头光光而叫苦连天,娘儿却一点也不在意。没菜吃了,她就挖野菜。没钱买洗衣粉,她就用皂角。有一点钱,她先给急需的雇工发工资。有一夜,夫妻相对,姬发叹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们已是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地步了,难得你倒不怨我!”娘儿笑道:“小时候,外家过事设宴摆席,娘领我去吃汤水解馋。好汤水,洋芋块白菜片红白萝卜疙瘩熬的一锅烂是菜,红苕面压的饸烙是饭,硬个如钢丝。就这,咱还馋得不行。如今跟你,平常日子也大米白面的,有啥好怨的?”姬发抚着她滚圆的肩头说:“咬牙苦熬吧!咱们当初小穷,后来就小富。如今欠着几十万元贷款,还欠着护林员的工资,是大穷,说不定又要大富了。就是不能大富,只要熬到林场转卖,把本钱捞回来,身上不再背债,日子也就好过了。我不会让你老熬穷受苦的。”娘儿道:“自打买了这山,你对我比先前越好了,我觉就很福气,穷富我不在乎。俗话说得好,‘富忧穷乐’。穷我不怕,只要乐和。”姬发听言,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地揽她在怀里。
自家人好混,有客来,娘儿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急得没个抓挖,只得满心的歉意,用野菜山产,布上一桌小吃来。不想来客不觉寒酸,反觉别具风味,无不满意而去。有一次,县政协主席领着五个委员来视察,望着娘儿布上桌的小吃馋得不行,竟让吴镇长白在镇上的饭馆里备了一桌盛宴。后来吴镇长每有城里尊贵的客人来,便领着游山林,吃姬发媳妇做的小吃,都成例了。夫妻俩因陋就简,不费什么,可都不是闲人,很不情愿给镇政府当义务招待员,又不好不给镇长个面子,无可奈何,只不过背后抱怨两句作罢。
吴镇长也还体贴人,知道他们在经济上已山穷水尽,领客来时常自带酒。有一回,他领着十几个县城来人喝得酩酊大醉,姬发夫妇再三劝他们留下,他们却硬说没醉,非走不可。上了大轿车,有人把脸奇形怪状地贴在窗玻璃上向娘儿唱道:“再见吧,妈妈!”娘儿又过去劝司机,司机不听,把车开入了麦田。好容易从麦田出来,又挂断了路边的一棵小山楂树。酒鬼们快活地尖声怪叫:“妙,妙啊!再见吧,亲爱的妈妈!”夫妻俩心悬悬的,只怕出事。那司机倒驾驶水平高超,没有把一车快活汉送入阎罗殿,却送入了镇上的屠宰场。屠宰场的大师傅挥着血刃骂:“该杀的货,你们的命不值钱,人家的命还值钱!撞了人咋办?”
怕给校长夫妇增添精神负担,姬发在钱上无论有多犯愁,却从不向两位老人诉说。这日,他到镇上有事,顺便去朝拜大姐。七嬷道:“‘老虎下山,云飞气动’,怪道早起满 天云,原来是我的兄弟下山了。就把你忙成了这个样子?灰头土脸的,也不收拾。”姬发笑道:“姐倒闲,收拾得干干净净。虽说姐已不漂亮,倒还飘洒着哩。要不要我给你买些香脂香粉,把脸装修装修?稍一装修,姐就成老来俏了。”七嬷啐了他一口道:“我老了,香脂搽得再多,也只腻不光。你年轻正风光,骑摩托多抢眼,咋骑了个烂车子?”姬发吞吞吐吐说:“王村那个护林员家里有事,我让他骑去了。”七嬷又白了他一眼,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来说:“我早老成精了,你哄得过鬼,哄不过精。前天姜海的二小子在街上加油,我看那摩托像你的,一问,才知你卖给他了。还说你一百块钱买了他的旧车子哩。没钱咋早不跟我说?我要钱生崽不成?这几年,我跟你姐夫攒了五千来块钱,你先拿去花吧!”
姬发眼角湿湿的,不肯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说:“我有了钱给你,你怎么都不要。你的钱,我也不要。”七嬷拧了拧他的耳朵说:“胡说八道。我跟你,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真没钱,不向你要向谁要?我跟你姐夫见月有工资,要钱也没用。我们有钱白放着,倒眼看着自家的孩子为钱犯愁不成?拿去!要不,我可动火了。”姬发还 是不肯接。七嬷硬塞人他口袋,笑道:“我早就算计着,这一辈子,不花你的钱是不花,花就花个美。等你发了大财,我丝绒旗袍一穿,跟你姐夫逛美国去。到时可不准你舍不得花钱!”姬发忍不住也笑了,道:“还臭美哩!你那腰身,还穿旗袍?女人怀孕的当儿,穿的那大腰裙子,你穿着美吧!”
七嬷咯咯笑着,拿来姬槐他们回来时孝敬她的东西,摆了一茶几,逼姬发吃,坐在他旁边,抚着他头发道:“说到怀孕,我早想问你了,你媳妇这好几年了,咋没有开怀?该不是计划着吧?”姬发红了脸,低头说:“那几年忙死忙活的,花花都顾不得管,成天跟狗在一处,哪敢再生孩子?如今又忙,经济又紧,缓几年再说。反正只能再生一胎,迟十年我们也还年轻着哩。”七嬷又抓住他一手抚爱着,拖长声说:“我的乖乖儿,咋尽说傻话?穷人家,就不生孩子了?我要你们明年就生。这一回,准生个崽儿。一想到我的小小发子,就能把我心疼死。我养孩子最精心,瞧你身子骨多结实。我也最会教孩子,教出的孩子真正可爱,你就是明证。生吧!我给你们教养,不用你们操一点心儿。我不上班了,你姐夫那么高的工资,委屈不了孩子。”姬发吃了满嘴角的酥屑,拿了一块酥塞入老太婆口里说:“‘靠侄子,上榆树’,跟着我,你享过什么福呢?还要养我的孩子!免了吧。别一辈子,尽活的是旁人,好好为自己活几年吧!”
七嬷咽下酥,立起两眼,瞪着他说:“这么说,你不给我生了?我就爱孩子。要不给我生,我见了你就闹,哼!”姬发笑道:“好,好,生。像母猪生猪娃一样,一连生十几 个,看你怎么养!”老太婆笑道:“天哪,满地的孩子,那不把我乐死才怪哩。养得过,养得了。好孩子,只管生吧!”
走时,七嬷把那些糕点,满满装了一背包,让姬发给花花带上,依依不舍送到校门口。姬发骑在车子上,长腿撑着地说:“姐,我走了。”老太婆道:“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一大,就把我丢脑背后去了。”姬发一笑说:“三天两头来,还说我忘了你!放心,过不了几天就来。早早备上好吃的!”登车而去。好远,还感觉得到老太婆射在他背上的目光。唉,谁亲,也亲不过母亲!孩子们的佛,就是母亲!(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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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姬发过上了歌舞升平的日子

随着一声『观音娘娘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东海送走秀珍后,把自己锁在家里,痛苦地反省了好几天。走出家门,他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别的女人目不斜视,也不喝酒了,出外或搭公共车,或骑自行车,轻易不坐 单位的小车,朴朴实实地做着人,兢兢业业地做着事。校长对固塬镇中的尖子生,进入社会后仍十分关注。东海的变化,自然让他刮目相看。此后东海来,他不再漠然,总是热情地迎入送出。
真是“婚姻不幸事业幸”,就在1992年,饱满的叶芽报告春天姗姗来到的消息时,东海升任县组织部部长,不久秀珍也被任命为县林业派出所所长了。
东海的高升,秀珍并不知底细,也不关心,她当这个所长,可多亏东海的一把力。前任调走后,她虽然是所里惟一有大学文凭的,但别的人都比她资历老,她也看不上“跑官买官”那一套,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到所长会轮到自己的头上。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又很小,想见面的人,只恨见面的机会太少,不想见面的人,却总是不期而遇。秀珍见到东海就尴尬,所以很不愿见到他,可同在一个只有几万人口的小县城,总想不到就会碰见。有一次,两人又在街道上打了个照面。秀珍只得打起笑脸问:“吃了吗?”东海道:“还没吃。想来你也没吃。咱们到附近小饭馆随便吃些什么吧!我有话要问你。放心,不是咱俩之间的事情。”
秀珍只得跟着他进了一个小饭馆。东海叫上秀珍最爱吃的饭菜,问:“你又年轻,又有知识,为什么不争取当你们所的所长呢?”秀珍笑道:“怎么争取?况且对我来说,也无可无不可。”东海严肃地说:“我就为的这事。不光发子,县里各林场的负责人在护林上都心有余力不足,你们所里的人倒成日无所事事。我想你当了所长,林业派出所就会变个样子。你有这才干!只要你愿意,私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秀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让你这么操心,真过意不去,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要是以前,我刚到派出所几年,倒不想争官做,免得同事们眼红。太老爹去世后,如果林业派出所出面管一管,云梦山林场就不会那么乱。这主要是所长的责任心问题。我想我当了所长,会很负责的。如果有可能,我当仁不让。”东海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苦笑道:“我知道你愿意,也知道你是为云梦山林场,更是为姬发。‘大智若愚,大真似伪’,表面看,你对姬发一点那个心也没有,可是我早知道有。我不是成全你。我还没有那么大量!唉,我也是为了云梦山林场。谁不爱故乡的山水?”秀珍把头垂得更低,道:“对不起。”东海道:“你又来了。其实你跟我一样不幸,所爱的人爱的不是自己。好好吃饭,身体要紧。这个现实,我俩先都别面对。”于是不久,秀珍就被任命为所长了。
秀珍出任所长后,所里的作风大变。每个人都专管几个乡镇,定时下去走走。所里办公经费紧张,近处的骑自行车下乡,远处的只有搭车。下乡一多,报销车票又成了问题。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去为难东海,给派出所要了一辆旧车。
云梦山林场既在本县最大,当然是重点。每隔五天,就有三个林警会在山上出现,以致山里人误以为姬发处常住着林警,盗伐时更为心虚。秀珍还让人制作了一块醒目的上写“林业报警站”的大牌子,树在盘龙凹路边,以进一步威慑盗伐者。
早在1991年冬,秀珍就为解脱姬发的经济危机,四处奔走,跑有关林业方面的低息贷款了。嘴唇能磨破,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自己都觉不再是自己,却没有什么成效。要不是为姬发,而是为自己,她宁肯不贷款。现在她虽有了林业派出所所长的头衔,但似乎没有效用,倒是东海的组织部部长有些效用,可惜她和东海的分居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家不太看重她这个部长夫人了。无奈,她便时常拉东海一同去跑。还好,东海从没拒绝过她。直跑到1992年4月,才贷到五十万。
款迟迟不得下来,是因为秀珍不肯按本地风气左右上下用钱打点。按这风气,贷一笔款,至少得三分之一送人。秀珍哪里舍得?实在不得已,她只肯请人一桌饭或送人几百元礼品。于是人家就拖,她只得马拉松式地跑,不断请客送礼,算下来,也花了约两万元。给姬发交代时,她很不好意思。姬发道:“要不是东海哥的大面子,怕还要多花几万元哩。我跟他没有交往,他可不是给我面子,还不是因为你。”秀珍笑道:“他提起我,心里便不知啥味儿,才不给我面子哩。他是给的大姑、姑夫的面子。你不用感激我,也不用感激他,感激两位老人家吧!是他们的德行给你积的。”姬发道:“这我知道。不光他,连你、你哥、槐儿帮我,也是两位老人家积的。护这片林子,两位老人家虽没像我一样冲锋陷阵,可用他们的德行,在后面给我压着阵脚哩。”
款到手时,银行先行扣掉了三年的利息。姬发还过镇基金会二十万元贷款的本息后,只剩下十八万多一点。秀珍对他的安危最关心:“别的事情,没有办法就面对客观现实,‘但愿人长久’。”建议他花了一万余元买了台移动电话机,以便有事好及时与外界联系。
姬发做梦也想开小车,再则万一有人重病或受伤,有车也能及时送到山外医院。他又花了约三万元,让秀珍给他买了一辆县建材厂“退休”的“仪征”牌客货两用车。开枪、开车,是林警必备的技能,秀珍亲自开着车来给姬发送。一到盘龙凹,她就跳下车拍着手说:“云梦山真是一个天然的试车场。试车场需要的大卵石路、长波路、坑洼路、石板路、错位搓板路、扭曲路、短波路等等——”姬发抢着道:“别急着等等,还有华姿露、杏仁露、玫瑰露、玛丽露等等连我也说不出个名堂的吃的搽的洗的露哩。”众人大笑。秀珍乌色光亮的眉毛一弯,笑道:“言而总之,在云梦山的路上行车放高速,别有一番令人眼花缭乱,一派飞动,难以招架的飘然滋味儿。”
车体是红色。姬发抚着车,眼角都有些湿了,道:“想不到,真有这么一天,我可用不套马的洋大车张狂了。别笑话,‘人不张狂枉少年’,张狂是少年的本色!”
剩下的钱,姬发要姬杨去上大学。姬杨道:“‘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这不是余钱,是贷款,三年后没的给人还,又要发愁了。咱们用这钱搞些经济 林吧,有了收入,还了贷款,然后再说我上大学的事。”于是姬发让秀珍代从杨凌买了数万元的核桃苗,栽了几百亩。从此,日子过的有为而无争,又有一群围绕着他转的人,少年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满足。
姬杨的弟妹,都拥有最难得最高贵的品质,——既才华横溢,又淳朴自然,还从善如流。七月,姬峰大学毕业。本来被分到了一中央机关工作,他却放弃了,而去了一个中外合资的高科技企业。一则学有所用,二则收入颇丰。第一个月工资,他除留过生活费外,所余全部寄给了武七嬷,让以她的名义,资助固塬镇中的贫困生。校长念姬峰的来信时,武七嬷正襟危坐。听着听着,她激动地手捂住了心口。末了,她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天哪,信没写给你,特特地写给了我!信皮子上,还正正经经称我‘武姬氏’!我这一辈子,张这么称李那么呼,谁正正经经称呼过我的名字呢?咋怨得我爱孩子们?我的好乖儿,不知叫我有多心疼!说句公道,他比咱们的发子好。你给写个回信,刚出校门,用钱的地方多,要他日后别寄钱了,有心就好。叫他记着我的话,凭本事挣钱,越多越好,不义之财,一分也不能得。”
姬杨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殷实。知识经济时代,巳提前进入这个山里人家。
姬小小已上大二了。生上世时,父母因养活不过曾准备将他送人,大哥姬杨哭闹着硬没让送成。直到上中学,他还穿的是哥哥们小的不能再穿的破旧衣服,甚至穿姐姐们的破粗布花格子衫裤。那个时候,他在同学们面前不知有多难为情。真是今非昔比,如今他的衣着打扮,可以说在那个城乡精粹少男少女云集的大学,也是极时髦张扬的。兄弟姐妹五个,他最幸运,将会有一个最能充分追求和展示自我的人生。
小小的生活,丰富多彩,浪漫有致,是居于深山野林里的姬杨难以设想的。姬杨和姬小小,真是一代人,两种生活,同太阳同月亮同天地不同世界。
暑假,姬杨听人说小小回来了,正在地里干活,就丢下家具,向姬发打了个招呼,便回了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骨和肉,至亲最密。姬杨刚到家门口,小小就飞跑出来道:“哥,我闻都闻见你回来了。你身上的气息,我最熟悉。”姬杨望着弟弟,比自己还高,但瘦高瘦高的。不过胸脯那两块厚凸的肌肉,说明并不瘦弱。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弟弟身上,但更希望弟弟健康。大哥突然伸出双手,把小弟像举杠铃一样,举向空中,放下后悄声说:“不要让你二哥他们知道了,大哥最偏心你,因为你是大哥留下来的。大哥早就知道,你不是这个家多余的人。这个家,没有多余人!”兄弟俩都流下了泪。
进了屋,小小向大哥说了姬峰的情况,笑道:“放心吧,哥,你不会白为弟妹们牺牲的。我们都很努力,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的。”姬杨眼泪又流下来了,道:“我已经为弟妹们个个出色,很觉得骄傲了。不要说我的牺牲,要不是大姑,我能怎么样呢?回来看过大姑了吗?”小小道:“当然一到镇 上就去看她老人家。怎么会从大姑家门前绕着走呢? ‘万事开头难’,我们家的变化,要说开头,是她老人家给我们开的头。”
别的儿子都在外面,这个家就算是姬杨的了。父亲总觉是过去的烂包日子害得姬杨老大未婚,新盖了几间瓦房,院里务花种草,花园一般。房内粉白,靠壁摆着时新的组合柜,炕沿也是用瓷砖砌的。炕上被褥崭新。几床被子,都是缎被面,雪白的平布里子。夜幕铺地,兄弟俩躺在炕上,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拉不完的话儿。
“小的时候,一床破被,弟兄们东拉西扯的,都盖不严。说也怪,我和二哥在北京回忆起来,倒有一种美好温馨感。世上的弟兄,多是共患难容易,同享福难。大哥,咱们不能日子一好过,就矛盾百出,要亲密无间到最后。”
“这要看你们。比起你们,大哥算是底层人了,只要你们不嫌弃大哥。”
“大哥千万不敢在弟弟面前自卑。除过长辈,在我们家里,大哥在我们心目中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我现在明白大姑一生为什么会乐于付出了。付出不等于失去,反是得到,能得到大家的爱,能得到一种内心的幸福感。”
“二哥说,他能在北京给你找到事,问你愿不愿意去打工。咱弟兄们在一起,互相也好照顾。”
“那敢情好,只是我暂时还不想出外。”
“人生匆匆,少年掉头就老。亲情不能代替爱情,哥老呆在荒无人烟处,自然遇到合适女孩的机会就极少。我劝大哥,还是早早出外吧,有这么多弟妹给你铺出外的路哩。哥极聪明,山妹不适合你,你的幸福在山外。”
“总觉几天前,我们的小小还穿着开裆裤,不想说话这么老气。真快,我们的小小,已经成熟了!岁月催人老,我也成个半老头了!唉,真快!”
第二天,姬发开着“仪征”车,也来看望小小。反正暑假有四十来天,小小正想去游山玩水,便跟着他们上了云梦山。
娘儿早听姬杨说过小小爱吃油炸面果子,一来就给做了端上桌。小小吃了几个,笑道:“五六岁时,娘带我去赶集,买了一个油炸面果子给我吃,是蜂蜜和的枣泥馅子。那味儿,至今再没吃到过第二回。在北京,二哥带我也吃过西餐,也吃过日本料理,就没有那油炸面果子好吃。今日婶娘做的这个,味也没有那个好。”姬杨道:“那当儿穷,一年到头也没啥好吃的,嘴馋,才觉好吃。今日婶娘做的这个,用料只会比那当儿的好,你嘴不馋了,才觉不好吃。”小小笑道:“我想还因为那时我小,味感最强,所以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了。童心不泯,才会对人世有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这个道理。谁能保持童心不泯,谁就最能享受生命。”姬杨道:“这话有理,但不全面。只有身体最好,又童心不泯,才最能享受生命。以前我给你们的话是好好念书,要争气。现在你们个个争气,我又怕你们太争气反伤了身体,老想向你们说,饱饱吃,美美睡,身体要紧。”
山里娃姬小小,在北京呆了几年,大变样了。姬发夫妇看着眼也新,听着耳也鲜,喜爱得不行,一留就是十来天。娘儿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姬发则陪着他打猎、钓鱼,想着法儿让他开心。小小的交际舞跳得极潇洒,非要教姬发跳舞不可。正好姬发也贪玩,十几天下来,据小小说,他的舞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胜过自己了。
由于姬槐的努力,舆论已给姬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保护伞。秀珍还想让他的保护伞再多一些,曾给争取过县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头衔,均告失败。当然还是想借东海之力,可惜东海不积极,说:“我给说说,不成就拉倒。那是花钱的事情。只要没人为难他,何苦花钱?”
秀珍不甘心。县团委书记胡致国,和她是农林学院的上下级同学。她又想通过胡致国,争取县团委将姬发评为“十佳青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私下果真有每人必须交五千元的条件。看来东海的话是对的,她也就没这心了。
胡致国在学校时,就迷上了秀珍这位漂亮的“学姐”。她与东海分居后,他便向她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没事也要向她献殷勤。“十佳青年”因钱之事,没给秀珍出上力,他便 有心通过其他事情来弥补。这年十月,姬发终于借胡致国之力,被“评”为本县“优秀青年企业家”了。
发奖大会的前一天下午,姬发到县政府招待所报到。既然是些企业家,便常去舞厅酒吧。仪程安排是此日晚上在“今宵乐”舞厅跳舞,第二天开会。
秀珍原来为和警服相配,曾把头发剪得很短。偏东海不喜欢短发女人,她只得又把头发留长,挽作个髻儿。此日晚饭后,她脱了警服,换上一袭藕荷色长裙。打开发髻,用绢花在脑后扎住,披垂于背。只一边耳朵上,戴着个大如鸽卵的晶莹润泽的玉耳坠。她极少这样打扮,是要去见姬发了,“女为悦己者容”。更确切地说,是为“己悦者容”,因为她害的是单相思。来到招待所姬发房间,只见那小子正双臂大张,两条长腿垂在床外,趴睡在床上。睡也没个睡相!秀珍不由动了淘气,伏在他耳边一声尖叫。他身子一痉挛,然后绷紧如弹簧,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就站在了地上,见是秀珍,才揉着眼睛笑道:“吓我一大跳!”又瞧着她那一身俏丽的打扮,打了一个响指道,“我的这个侄女,‘浓妆淡抹总相宜’。怎么这么不巧?你今天不爱武装爱红妆,我倒武装起来了。”
秀珍一瞧,原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当然没有肩章什么的。皮鞋锃亮。乌蓬蓬的头发,半垂在额前。刚健硬朗而又透着秀美,气韵奔放而又气宇轩昂。秀珍笑道:“爱慕虚荣当然不好,但只要心地朴实无华,年轻人么,不妨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古里古怪,荒诞不经。衣着是文化,文化当然多元最好。你呀,生来的衣服架子!穿起西服来,就像个有风度的企业家。夹克牛仔裤,又像个吊儿浪荡的时髦少年。这军装一身,倒让人觉是个信得过靠得住的男人了。”姬发倒了一杯水给她道:“别尽拣好听的说,你只说‘丑人多作怪’就完了。叔叔又不打你。”
“行了吧,只比我大一岁,倒老在我面前端长辈的架子。哪来的?爱穿军装,怎么不跟我要?”
“要麻烦你,就大麻烦。军装些些小事,可有可无,就不麻烦你了。姬军回来探亲,跟他赖的。没参军,穿穿军装,也算过过军人瘾。”
秀珍想起,她初对姬发动心,就缘之于衣服。那时农家孩子多着粗布衣服,用皂角洗。姬发跟着姬杨到她家来时,却常穿着化纤料子衣服,衣服上总散着淡淡的肥皂香。现在虽习以为常,当时她却有一种异样感。姬发见她怔怔的,笑问:“又想起什么了?”秀珍脸一红,忙端着杯子坐在床沿上道:“真是莫名其妙,我竟有点感物伤怀。这一段时间,山上没有再出什么事么?”平淡的话,却总是至切的关怀。这样一个既聪明,又有风度,情感善良美好的女子,当初却因为穷而嫁给了自己所不喜欢的人,姬发不由有些心酸,坐在沙发上道:“有人偷树,有地方着火,不过都是小偷小摸小着火,没什么要紧的。”秀珍道:“那就好。现在虽有《森林法》,但主要是原则性的,缺乏具体的可操作性,无法有效制裁那些破坏者,护林当然要难些。况且现有的林业方面的优惠政策,也主要是针对的职工拿国家工资的国营林场,私营林场是新事,政策还跟不上,你在经济上出现困难,甚至林场成了不良资产,是正常现象。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法律、政策将会越来越有利于你,主要是必须挺住。特别是安全,千万小心。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了!”姬发不知说什么好,叹了一口气,点着烟抽了起来。
秀珍觉方才的话未免严肃、沉重了些,忙道:“能够在生活中找到好心境的人,就是在精神上割除了癌瘤。来了就找找乐,晚上咱们跳舞吧!反正你已跟小小学会了。”姬发 笑道:“我那两下子,私下活动活动筋骨还将就,上台面可就丢大人了。再说,这副山里野人模样,在那地方,也有碍观瞻。”秀珍道:“有我呢,怕什么?踩了我的脚,保证不喊疼。”
她周身跳动着给人无限希望与活力的亮色,让姬发不由不动兴,一拍大腿说:“成。我是‘企业家’了么,至少该感受感受舞厅到底是什么感觉,跳不跳再说。这么吧,一会儿‘今宵乐’见。我还要到外甥女家去去,有些事。”秀珍道:“快去快来。知道地方吗?”姬发道:“这么小个县城,一问就知。没有两个‘今宵乐’舞厅吧?”秀珍道:“倒是,只有一个。好找得很,就在正街。”两人便出了招待所。姬发要步行去外甥女家,秀珍硬给他拦了辆出租车。车走时,姬发隔着窗玻璃,虎牙露出,向她一笑,煞是动人。那标致而细腻的脸盘上,满写着灵性和情趣。秀珍都忘了还之一笑,只呆呆立着。
华灯初上,“今宵乐”舞厅的玻璃大门,缓缓旋转着。门壁五色灯闪烁不定,明明灭灭。小夜曲从门里荡漾而出,一缕缕,一丝丝,四散开去。红男绿女们出出进进,络绎不绝,笑语喧哗。
秀珍正和县团委书记胡致国闲坐在舞厅幽室里聊天。胡致国身着质料考究、质感柔软的咖啡色西服,衬衫颜色更深,系银白领带,脸皮保养得雪白,神态与衣着一样优雅。秀珍则不时一望旋转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姬发迟迟不到。
很晚,姬发才来到“今宵乐”门前。头一次进这种场合,因觉神秘,他都有些忐忑不安了。镇静了一会儿,才走上台阶,进入大门。一穿白装戴红领结的漂亮男服务员看过门票后,点头一笑说:“谢谢光临!”如此礼遇,姬发很觉受用,含笑略一点头。便有两位穿紫色旗袍的美丽女郎,款款迎来,余音绕梁道:“先生,欢迎光顾。这边请!”姬发跟着两位女服务员往里走时,那种受用的感觉,已经一变而为诚惶诚恐了。玩泥巴的小时,怎么会想到自己还有今天?今天的世界还有这种生活?自己还能受到这样贵宾式的礼遇?人生人世,真是不可思议!
舞厅里面,有小小一方舞池。舞池四周,则有小巧玲珑四五间幽室。池顶并四角,有旋转彩灯,如梦似幻。幽室灯光只一色淡淡的紫蓝。各幽室以月亮门藕断丝连。所有幽室向舞池半遮半敞。幽室里布置优雅,有花团锦簇的盆景、彩屏、丝幛绒幕。丝绒垫套的沙发略低,玻璃茶几更矮。有一种松柏、百合的香味,在幽室飘袅。
坐在沙发上,嘬着饮料,可以观赏旋转门进来的俊男妙女亮相,也可观赏舞池的倩影双双,但别的幽室却神秘不可观。
姬发只觉眼花缭乱。此时乐池管弦高奏,一男歌手长发飘飘,舞姿翩翩,正在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姬发听着这歌词,此情此景里,深有感触。
秀珍等得心焦,双眉紧锁。胡致国问:“你不是有什么心事吧?”秀珍道:“我的心事可多哩,多得连我也不知道这阵我有什么心事。”正说着,突然看见姬发走了进来,一下 子喜笑颜开,连蹦带跳地迎过去道:“我还怕你不来了哩。你要不来,‘今宵乐’今霄可对我一点乐趣也没有。”姬发笑道:“外甥女婿不让来,拉住非叫我跟他喝一夜酒不可。说了多少话,好容易才脱身。”   
秀珍引他进入幽室,介绍给胡致国后,见他鼻翼泌出了细细的汗珠,便掏出手帕递给他笑道:“又舍不得掏钱雇出租车?”姬发胡乱擦了几把道:“反正我腿长,走路不费啥。”秀珍点了“粒粒橙”饮料,亲自捧给他。胡致国望着姬发那出类拔萃的相貌,特别是那狂野的黑眼睛,又见秀珍对他百般关照,早巳生了嫉妒之心。姬发却觉得很惬意、熨帖。
一声悠扬的小号,舞曲开始了。弦乐声里,裙角飞动,一对对舞伴旋转出幽室,缓缓聚向舞池。胡致国见秀珍有跟姬发跳的意思,便邀了另一女子,一路舞下池去。姬发却只看着舞者笑晃脚尖。秀珍道:“这里的游戏规则是男士邀请女士。你不懂,咱们就不拘规则了,我请你。”姬发道:“你这个叔叔真上不得台面,怯阵得不行。你还是跟别人跳吧,让我瞧瞧怎么样。我还没见过你跳舞哩。”恰好一男子来邀秀珍,她只得微笑说声“失陪”,与那男子下了舞池。
舞池笼罩着氤氲之气。
秀珍舞姿舞风俱佳,胜似闲庭信步。
姬发头一次上姬杨家,衣着破烂的秀珍,拘谨、羞怯,总在屋里做着什么,非得过他面前时,总是一闪而过。想来既可笑,又可爱。那时她明明崇拜他,可如今她变得如此奔放舒展,标致雅致,都让他有些崇拜了。当然,可笑也罢,崇拜也罢,她一样可爱。她永远在变,但永远不变可爱。
舞曲缓缓而起,徐徐而止。大家回到幽室,略作休整,第二支舞曲又起,是《蓝色的多瑙河》。胡致国仍与别人组对。姬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音乐之美的震撼和冲 击,让他旁若无人,指头轻磕沙发扶手,看也不看秀珍。秀珍只得手搭一男子肩下了舞池,裙裾下的鞋尖如两个雀儿在跳跃。
久久,《蓝色的多瑙河》在不知不觉里,又换成了别的曲子。
光源从不同方向射出,随乐曲变幻着色彩。一会儿舞池似下彩雪,红男绿女们身上斑斓夺目。一会儿又似丽天晴日,彩虹高挂。突然间月光朦胧,眨眼又成了烛照幽微。音乐也低下去,随着暗下去的灯光低下去。戛然而止,昏天黑地。蓦然打击乐器破裂开来,灯光骤亮。音乐转急,舞池人影散乱,波涌浪翻,万花迸溅。姬发的身心,早已随之置于激情的丛林里。音乐渐渐徐缓。舞池的双双对对,如微波轻漾,又似无风花落,飘飘扬扬,不知何往。乐声终于不闻,也不知何时,舞池已空落无人。
人在幽室座位上呷饮料,负喧。
姬发醉迷不已,跃跃欲试,偏第三曲,胡致国没有跟旁人跳,只坐在秀珍身旁呷饮料。姬发从他的眼光,已感知他对秀珍很倾慕。他眉清目秀的,倒也配秀珍。姬发和秀珍的家人一样,对她与东海的婚姻不幸很同情,希望她能与东海分手,找一个她真爱的男人。此刻见胡致国欲邀秀珍,便装作自己对跳舞不感兴趣的样子,又一次拒绝了她。曲已奏多 时,胡致国终于绝对王子派头向秀珍一躬身说:“夫人,请!”秀珍向姬发道:“瞧他多贫嘴!我只爱听家乡人喊我秀秀、秀珍。”姬发微微一笑。那两人舞入池里花红柳绿中。果然是佳配,一池的男女,全成了他俩的陪衬,似众星拱月。二人则似蝶飘鸟飞,又似鱼儿穿水,于团团舞者里迂回穿梭,如入无人之境,美不胜收。恰恰此一曲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一个女人,戴着高度近视镜,身粗如麻袋,一直无人相约,干坐不住,看见姬发也落落寡合,便凑过来约他。姬发拒绝后,她不肯善罢甘休,道:“舞场拒绝人,最不礼貌。”竟死皮赖脸,动手硬拉起来。姬发觉不雅,忙道:“拉拉扯扯算怎么回事?别拉,我跟你跳就是了。我不愿跳,是跳得不好,怕扫人兴。”胖女人笑道:“没关系。我也不大会跳,咱俩倒谁不笑话谁。”姬发便与她下了池。胖女人岂是不大会跳?她根本就没有乐感,别说进入音乐意境,连鼓点都踩不上,只记着死走步子。姬发扫兴,也只会陪着她天涯海角地死走。
胖女人死走步子还出错,一错就慌,踩了姬发的脚不说,还撞了人,连眼镜都撞落掉地。她跪地摸找眼镜时,舞池哗然。姬发倒忍着难堪,蹲下帮她找着了眼镜。她却羞恼了,一把抢过眼镜,胡乱戴上,大声斥责道:“会跳不会跳?不会跳跑这地方来干什么?”而且毫无礼貌地上舞池出旋转门,一去不回头了。
要是一个男人,姬发非横在旋转门口,当众一通老拳揍他个落花流水,再奚落他一个无地自容。“好男不跟女斗”,一个女人,只好由她去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忍羞含辱,回到幽室落座,抽起了烟。这×××鬼地方,真不是他来的,无聊透顶。他的自尊心,大受挫伤。
缕缕丝丝的灯光,落于他身,淡蓝淡蓝的。男梁女祝,终于一死化蝶。尾曲里,胡致国拥着秀珍,泛波涌浪飘到姬发身边,笑道:“别不好意思。这场合,乡下来的一般都在观礼席上。你敢走下舞池,就很不错了。”姬发捏灭烟,站起,两手插入裤袋,笑容逼人高傲,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俯视座位上的胡致国,声音不高却极有力量,道:“原来城里人比乡下人的全部优越处,城里人的伟大和有水平以及不浅薄处,就在于能歌善舞。胡大书记生为人的最高价值,就是舞姿潇洒。不易,难得,佩服!”
秀珍没料到他竟能如此不愠不火口齿伶俐,不禁称快道:“致国,小吃一惊吧?谁的老祖宗不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我也是农民的女儿。本来,我听你鄙薄乡下人的话,就   准备着敬上几句。他既已敬上,我也就不必痛打落水狗了。好,痛快!”胡致国无言以对,只自嘲地笑了笑。
乐曲又开奏了。胡致国的轻蔑,反刺激得姬发状态达到了最佳。当胡致国向秀珍伸出手说了声“请”后,姬发却没有他那么恭敬,而是漫不经心地道:“秀珍,愿奉陪你这乡巴佬叔叔跳一曲吗?”他一呼就应。秀珍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看也不看那摆着王子派头的胡致国,笑道:“我正要说你雅坐无趣哩。不过来玩玩么,别管跳得好跳不好,只管高兴。”姬发道:“叔叔至于那么笨么?别学城里人,狗眼看人低。”却向胡致国笑道,“贻笑大方了!”于是揽住秀珍腰,才出步,那身与神,便向人恣肆推销着生命之美,已是满座皆惊,及至下池,一片喝彩声。姬发虽来历不明,却有人知胡致国倾慕秀珍,便大声道:“他真是鹤立鸡群,只要稍稍施展魅力,致国就一败涂地了!我先为致国悲痛欲绝。”说是悲痛欲绝,却大笑不止。
光线旋转着,明明灭灭,丝丝缕缕,闪闪烁烁,赤橙黄绿青蓝紫。音乐充斥着角角落落,喧嚣热闹。彩光下,音乐里,酣舞时,被激情的海洋所淹没的姬发,那健美的身段,无处不是音乐、画面,无处不是压抑不住的活力。时而标准动作,时而又自由随意。奇怪的是,他随意的动作,秀珍竟能感应,很巧妙地配合。两人一会儿轻盈如鸟羽翻飘,一会儿又奔放如惊马疾电。飞旋时,秀珍的裙裾展开来,从上到下,成一惟妙惟肖的倒挂金钟,或似牵牛花倒放。而那纤细的小腿,玲珑的双足,正如花蕊。她从大学起到现在,参加过的舞会也不算少了,与多少男子组过对,无一回有与这山里汉子的此种感觉,惊诧莫名,如痴如醉,简直似羽化成仙了。不期扎头发的绢巾突然掉落,她也不顾不捡,一任头发如一股黑色瀑布般飞迸散开,闪着油亮的光,飘旋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不时轻拂姬发富于弹性且精致的脸庞。姬发不避不闪。他那长及眼眉的额发,也跳动摇摆不已。
别的舞者,索性退至四周,腾开场地让他俩尽情而舞。人人看得忘情。舞池中,那一对男女,翩若惊鸿,势若惊涛。人正眼花缭乱时,惊鸿杳然不知所终,惊涛已然波平浪息。曲已绝响,二人回到了幽室。秀珍神采飞扬,兴犹未阑,裙裾遮拥住了姬发双膝。姬发的呼吸轻而微急,温柔地扑在她耳廓粉腮上。
灯光亮如白昼。乐队虽稍息,但仍有细细的、款款的乐声,不知从哪儿流进这小世界,缭绕袅娜。缭绕袅娜的,还有女人化妆品所散发出的淡雅香气。
秀珍在座位上呷着饮料,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望着姬发。不称意的婚姻,城市的钢筋丛林,使她这多年都麻木了。然而走近这少年,就能给她激情。
姬发捻着杯子低头道:“来要带上你婶娘就好了。让那老古董,也感受感受现代人的生活气息。城里真乐!打听着,要有人愿买林场,千万告诉我。转卖了,我好带着老婆   女儿进城过活。”秀珍道:“婶娘要不愿意进城呢?”姬发道:“你别笑话,我无心改变她,也不强求她。她要不想进城,在镇上买个地方也可以。她连镇上也不愿呆,我们就回中山老家。时髦女子当然动人,她那种淡淡妆,天然样,更动我心。而且我对她有一种气质美如兰的感觉。平平淡淡也是真,我愿和她过平平淡淡、远离尘嚣的生活。”
秀珍半晌无言,只低头弄裙带。心里是对自己的苦楚,对姬发媳妇的羡慕。如果能掉换的话,她愿意放弃自己苦苦追求到的一切,送给那女人,而做一个土里土气的山里娘儿。一切比起这男人的爱,是那么微不足道。她本来就“生小出野里”,爱那野山,要是能拥有着这男人的爱又放浪形骸于那山水间,导养神气,渲和情志,今生她还有何求呢?没有了,别无所求。
胡致国一直在旁闷坐抽烟,这时便姿势极为老到做作地往精致的烟灰缸里弹着烟灰道:“听说你们云梦山野兽特多,不过最令人畏惧的不是野兽,而是一种小小家兽。”姬发笑道:“狗吧?山里狗不常见人,所以凶。”胡致国摇头晃脑道:“山里狗凶是凶,但最可怕的不是狗。”姬发道:“我一时想不来,倒要领教了!”胡致国笑道:“虱子。山里人最不讲卫生。”
姬发脸色青到有些发紫,笑里带嘲道:“你以为你是没有虱子喝血,才这么白肥白肥的吧?我以为凡肥而白者,多生活于猪栏。山里人不是懒讲卫生,不过穷而已。你当然不缺换洗衣服,十几岁的时候不会赤身裸体,遇生人以手遮羞,可是他们却如此惨不忍睹。他们有虱子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你这号人谈虱色变。可见你这号人,比虱子还卑微。”胡致国窘迫,汗淹前庭,搔头不已。秀珍又一次拍案叫绝,笑道:“再说下去,他就无地自容了。他已经向你搔首弄姿了!”
姬发既已心理平衡,话是随口而出,说出来却觉未免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他是秀珍的同学,说不定将来还是秀珍的丈夫,看在秀珍面上,也应对他友好一些,而不该“二牛抬杠”。于是歉疚地一笑说:“说话不是写文章,要打腹稿,落纸还要反复修改后才拿出来,常常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难免有错。方才的狂言放语得罪你了,请多包涵!”胡致国无可奈何,只能故作大度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灯光几次变换,是提醒人又要狂舞了。有少女从手提包里掏出妆盒,匀着丰唇。突然乐声大作,灯光幽幻,舞池中早已花团锦簇。姬发道:“你跟致国跳吧!我歇歇。别叫我把风头出尽了。”秀珍笑道:“他不缺女伴。你难得出山,又不认识人,还是我‘舍命陪君子’吧!”胡致国只好也谦让着。姬发无奈,又揽住了秀珍的腰。秀珍跹跹举步,下了舞池,饰带飘摇。
音乐甚慢。二人从容而舞,且说着话儿。音乐终于转急。舞池堆起鲤鱼斑,空里飞舞彩云片,是灯光闪烁。鲤鱼打挺,云阵涌动,是红男绿女们在狂舞。姬发和秀珍不再说什么,却以丰富的身体语言,在表明着各自的风流潇洒,别致有趣。偶一时,二人在池中远远分开,隔多少人,眨眼,却旋转飞绕穿梭,组在一起。彩灯照耀下,姬发的流线发型,极美。
久久,灯光大亮,舞者又在幽室呷饮料歇息了。舞池中,一位女歌手,正且舞且唱着一首让秀珍心里些微作疼的歌:
长河好改,长城好修,长相知难求。不因天堑银河,不是小人作祟,不意里,错铸就。魂魄如虹已散,空做一场比翼梦。长河好改,长城好修,长相知难求。
好一个“不意里,错铸就”!歌正是秀珍难言之隐。回想对这少年爱之历程,她真有一种“人生如歌”之叹。
别说她和东海分居,即便离婚,也毫无意义。她不会做什么第三者,从而伤害那个善良的女人。漫说她的为人,做不出那种事,即便做得出,也未必得的到。因为这少年深爱着的,是那个女人。
明知无望,秀珍却痴心不改。她与他,生死难共,荣辱可同。
姬发内心简单,从舞厅回到招待所,倒头就睡着了。秀珍内心却没有他那么简单,一夜不成眠。早起对镜,只见眼圈黑肿。
回家前,姬发让秀珍陪着,特意给妻子买了一对蓝田玉镯,说:“裙子什么的,她穿不出来。给那老古董,就买这古董玩意儿最合适。她跟了我,还没给她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哩。”秀珍笑道:“你最时髦,她最老派,偏偏你俩倒能合得来。有趣!”姬发道:“缘分吧!当初几次险些闹分手,不想如今棒打不散了。你和东海到底怎么回事?”秀珍道:“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姬发道:“既然走到一起,就不要轻易说离婚。说不定,时间会弥合裂痕的。我跟你婶娘,就是这样。两口子的事,外人不好多说,叔叔只能说这些。你喜欢什么,叔叔也给你花些钱。”秀珍顽皮地道:“别的我不缺,给我买个喜欢的丈夫吧!”姬发道:“别叫叔叔刮你鼻子。别的都好买,就这个难买!”
秀珍送他到了车站,他才从包里掏出一双布鞋道:“我都不好意思给你。那老土冒,来时一定让我把这个给你拿上,也想把你打扮得土里土气的。”秀珍忙接过一看,是一双有扣带的黑平绒方口鞋,式样极大方,里面还有一双精绣的鞋垫,喜欢得了不得,道:“有钱哪里买这样的做工去?我永远不敢忘上学时婶娘送我的被褥衣物。值钱有限,情义无价!”(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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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3:26:42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饮恨云梦山

随着一声『财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有些人,面对枪口而不惧,却怕给生头癣的孩子梳头,更怕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
谁要说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是小事一桩,那这人的脖子上长的简直是猪脑袋。要是人脑袋,他即便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想到:得不时翻转病人的身子,要不他一个姿势躺在那儿,准身子酸疼难以忍受;得不时用温开水浸润病人干焦的嘴唇;得不时给病人喂流食,要不他肠胃老空着,本身的分泌物就会刺激得肠胃出血;得侍候病人拉撒。仅这些,就会使守护者寝食不安了。病人当然还受着病痛的折磨,得不断请医用药,减轻或解除他的痛苦。减轻就不容易,解除更难。守护者绞尽脑汁,还是得面对呻吟叫苦的病者,他之焦灼烦躁,就不用说了。而守护森林,正跟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是一个样子。
姬槐、秀珍等只能帮助姬发解决一些燃眉之急的大问题,而细小的、潜伏于深层的问题,只能由姬发没完没了地去面对,至亲好友是爱莫能助的。这些问题,累积出来,仍是大问题。
生存需要,是人类最基本的需要。生存意识,是人类最基本的意识。不必太埋怨山里人麻木、愚顽,没有环保意识或者说环保意识淡漠。连温饱都常成问题的山里人,怎么能一下子就把环保意识塞人他们的头脑?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为了得到好处,蛮不讲理,胡搅蛮缠,不断给姬发的护林制造着麻烦。双方冲突时起。
放羊人常把羊群赶入林里,有一次竟赶入了新栽的核桃园里,小半下午就毁了几十亩幼苗。姬发心疼得不行,向放羊人反复讲道理,令护林员一看见就赶紧把羊群轰出去,可是眨眼不见,羊群又进了林。没有办法,姬发只得硬着头皮得罪起了放羊人,让护林员把羊群扣起来,必须交了罚款才能领走。放羊人怀恨在心。一次,姬发媳妇抱着花花走在路上,平白无故被一位放羊人的老婆拦住臭骂了一顿,还声言要在姬发脸上拿刀子刻出个“钱”字来:“好叫人人都知道他爱钱不要脸!”至于盗伐者,抓住了好话满口,指天发誓绝不再干,放了依然如故。姬发也不得不以罚款来惩治,要不然就扭送派出所让教训。如此一来,怨家更多。谁愿意树敌?姬发对这种事情简直烦透顶了,可一时哪里找既不损人又不损林的两全皆好之策去?
狼狗接连莫名其妙被人毒死,最后只剩下了老狗黑子。姬发只得白天晚上,都把它拴在放杂物的窑里。花花也不敢独自一个出门去玩,连妻子和姬杨,姬发都一再叮嘱,走在路上小个心儿,提防遭暗算。
有一天,娘儿不在,姬杨也和护林员到林里巡游去了。姬发见花花在窑里闷得慌,便带她到窑背大路边上,掐野菊花玩儿。一辆牛车,吱嘎吱嘎来到父女俩身边,只听“哦”的一声,车停了下来。姬发抬头一看,只见车上坐着胡家村的老寡妇和她的三个儿子,都用憎恨的眼光望着他。
胡寡妇的三个儿子盗树被护林员抓住了五回,姬发放了五回,念寡妇养儿不易,至今三个儿子还是穷光棍,不忍罚款,只好说歹说,要他们另想法子挣钱,别砍树了。第六回,护林员把三个小子抓住后,姬发才狠下心,要罚他们二百块钱。寡妇在盘龙凹哭死哭活,吼天震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地跟姬发大闹起来。姬发也动了怒,便打电话让镇派出所的人来,把三个小子带走了。今日寡妇从娘家凑了五百块钱,才把儿子们从派出所领了回来,自然一肚子火。一见姬发,她眼睛都红了,脸煞白,恶毒地笑道:“瞧有钱的人,活得有多自在!”
姬发想解释,又觉得跟这种人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便垂着两只大手而立,毫无表情地沉默着。寡妇又道:“花了五百。你腰粗,‘饱汉不知饿汉饥’,五百在你身上是拔了根汗毛,我们可是一年的血汗钱啊!”
花花吓坏了,头埋在姬发腿上不敢看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姬发到底年轻气盛,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冷笑道:“都眼红我腰粗!我难道是偷腰粗的?这林子是我偷到手的?一样是血汗钱买的!这阵看着我腰粗,当初我在地里汗摔八瓣死下苦的时候,你们怎么没有看着呢?”寡妇正要找茬出气,喊:“孩子们,看着他跟你们头发白了的老娘犟嘴不成?他是你们的嫩爹?”一个小子便吼:“欠揍。打!”说话间他们已跃下车,扑向姬发。
姬发推开花花,飞脚踢倒了一个。寡妇心疼儿子了,抡圆长鞭,向他抽来。他跃身一闪,闪过了鞭子,却被那倒下的小子一个绊脚绊倒在地。那小子爬起来,用膝盖按住他肚子,抡拳就打。另两个则挥脚乱踢。寡妇举着鞭子只空抡,是怕抽了儿子。
姬发扭动抽搐着长躯,却咬牙忍痛不肯惨叫。知挣扎不起来,还手只会招致更凶狠的报复,便绝无反抗之意,只用两手护着脑袋。山里汉子拳脚上的力量是可怕的,万一被打成脑震荡,弄下后遗症,呆呆傻傻,疯疯癫癫的,他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女儿有那么个父亲,这一辈子也难活好。
看着至爱的父亲遭毒打,花花已忘了恐惧,突然喊着“别打我爹”,疯狂地扑了过来。一个小子抬脚就把她踢倒在地。姬发狂吼:“打我的女儿,就干脆把我打死,要不我非宰了你们一家四口不可!”
寡妇深懂父母在孩子身上的心,真怕姬发因女儿而发狠,忙道:“小二,‘冤有头债有主’,打小孩子干什么?她招得住你那一脚吗?”
花花搂住疼痛难忍的肚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又哭喊着爬起来,扑向姬发。寡妇下车抓住了她。她又撕又咬,挣扎不巳。寡妇拍了她两下说:“跟你那大姑一个样,长大了又是母老虎。”
血泥糊了姬发一脸,上衣扣子被扯了开来,裸露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大工夫,寡妇才喝住儿子们,冷笑道:“钻那武七嬷怀里吃奶去吧!跟我们里山人斗,你还嫩着哩。”扬长而去。
寡妇一松手,花花就扑向父亲,用小小的身体来替父亲遮挡那些人的拳脚。姬发一下子泪流满脸,忙坐起来,紧紧搂女儿于怀中。要是在女儿看不见处被人狠打就好了。女孩子儿心最纤弱,玻璃样易碎,他多不愿意让女儿目睹这种事情啊!
花花只会以放声大哭,来表达对父亲深深的同情和爱。
姬发再三叮嘱花花不要给母亲说,可是娘儿晚上回来,花花却哇的一声哭了,向母亲说了姬发挨打的事。姬发忙故作轻松地笑道:“听她胡说,我们是打着玩儿哩。”娘儿揭起他的衣服,只见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道:“玩能玩成这样?”
一夜,娘儿都唉声叹气,翻来覆去不得入睡,心里道:吃亏受罪,我都能忍,就忍不下亲人叫欺负。要就这么忍了,几时是个头嘛?都觉我们好欺负,我们还能活吗?
姬发这夜也没睡好,第二天早起便懒睡不起。娘儿起来,红肿着眼睛,一脸蛮横神情,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扛着土铳,气冲冲往胡家村而去。没到村口,先朝村上空放了一枪。胡家村人闻枪声都出门来看,又赶紧奔回去关了大门,——她下得了手,胡家村人早领教过她了。娘儿一进村,又朝天放了一枪,披头散发而吼:“我不活咧!够了。”声音之凄厉刺耳,令人心惊胆战。一个小孩子吓哭了,大人忙捂住他的嘴。整个 胡家村,都鸦雀无声。
到了寡妇家门前,娘儿用抢托把大门打得山响,哭一阵,骂一阵,跳着脚从寡妇一直骂到他们家的三代老祖宗,村言泼语,什么最难听的话都出来了,一一叫着三个小子的名字吼:“没本事挣钱就偷,就拿不要命来整。没本事不要命的他娘在这儿哩。来,来,小子们,出来!让娘给你们教教不要命。”寡妇的儿子们忍不住,要出去应战,被寡妇喝住了:“你们是要命还是要出气?我这一辈子,受苦守寡,就为你们。你们要出 气,先把我的命要了,再出去。”
娘儿真如“河东狮吼”,直吼骂到早饭时分,寡妇家也无人出来应战。回想当年在娘家,她不过是白鸽一样清纯怯弱的女子,如今跟了那男子,却成了连小孩子哭闹,大人都用她来吓唬的女人,生活——特别是爱情——真在不断地改变着人。
姬杨和两个护林员赶来,硬拖娘儿回去。娘儿挣扎着,朝寡妇家上空连放三枪,破吼:“进姬家门的娘儿,没一个好活的。我就没打算活做个老太婆。谁要有两条命,就只管欺负我男人!”才被姬杨他们架了回去,一路哽咽不已。
七嬷得讯,赶上山,既责姬发,又怪娘儿:“不该逞强!”自己却顺脚赶到胡家村,两手叉腰,吼了个天摇地动。回去后,病了一场,几天没吃饭。
山民盗伐,已积久成习。两个女人一通臭骂,岂可改变?甚至没有任何影响。
想想城市街道上抓小偷吧,有几个人敢挺身而出?姬发他们,却不得不天天“撵贼”。盗伐者不敢说“极恶”,也是“穷凶”,姬发他们遭辱骂、殴打,自然就如家常便饭了。
一次,姬发有事从胡家村经过,人家竟放出群狗来。他大声喊着人,急退到墙角。无一人出来拦狗。一狗扑上,照准他大腿咬了一口,衣片与肉块齐下,血流如注。他“嗷嗷”惨叫着,抽出腰刀,刺向狗喉。那狗带着刀,在地上打了几滚,便口吐血水绝命。又有数狗扑上。他飞脚把一狗踢出丈余远,又长声破吼着,双手死死掐住一狗脖子。众狗同时扑上,乱咬不已。一老娘儿不忍,喊着“别闹出人命来”,才出门将众狗喝了回去。他也松开了掐着脖子的那只狗。那狗像面条一样,软软落地,眼球凸出,舌头外伸,已没气了。又一次,他遇一个砍树的老爷子,正想和颜悦色相劝,不想做贼的先怒了,道:“我叫你嘿儿嘿儿笑!”挥起砍刀,残忍地在他肩上连砍数刀……
人人都知姬家男女不好惹,殊不知他们为人做事总以宽大忍让为怀。发生这种事情,姬发没有一次报案,怕把谁送进监狱,其家里的日子没法过,也给自己结下了死仇。然而他自己却屡被人告,曾四次被镇派出所拘留,两次被铐进了公安局。要不是东海、秀珍、姬槐他们到处奔走,为他讨得了公道,不定他已被以什么罪名,关在监狱里了。
肉体受着摧残,精神背着重负,使得他常常在心里道:背了债,还受罪,我这是图个啥呀?我真是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姬家跟着云梦山,武七嬷跟着姬家,真是苦海无边。姬发不得安生,老太婆也就没有好日子过。她连晚上睡觉,都有太多的噩梦。噩梦醒来,她不知无声哭过多少回。唉,发子要还是个小孩,她就会像老母鸡一样,一遇危险,便把他护在翅膀底下。可是他如今人大事大,她只会围着锅台转,能有多大个翅膀,怎护得住他?不过跟着干着急罢了。她有一种不祥之感:这样下去,非出大祸不可。
她的感觉没有错,云梦山使得姬家散发出了将要接连死人的气息。
弦绷得太紧了,肯定是要断的,断处也肯定是最脆弱处。对于家庭来说,最脆弱处当然是孩子。
姬发好武装,掌上明珠花花小不点时,常被他剪个小子头,穿一身小军装,再挎上小刀儿枪儿武装起来。不过女孩终究是女孩,那小兵腼腼腆腆的,让姬发愈觉有趣可爱。
稍大,花花终被还女儿装,或扎个马尾辫,或头顶卡个有机玻璃卡,头发纷披于后。天生漂亮,任怎么打扮都相宜。一次,姬发骄傲地拍着女儿向七嬷笑道:“瞧,我们姬家出了个绝代佳人!”不想七嬷竟火冒三丈,啐了他一口道:“绝什么代?姬家从花花这一代起,代代人丁兴旺。你念过书,该比我知道,倾国绝代,原本不是什么好话。”
三四岁上,花花说话就乖巧有趣。一次秀珍给她买了好多东西来,逗她玩了一会儿,便坐在窑里沙发上听姬发诉说烦恼。那姬发正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护林人是在红尘外逍遥哩!”只见花花穿得毛茸茸的像个刚出壳的小鸡,一手拿着棒棒糖,一手拿着糖豆,蹦了进来,奶声奶气地要秀珍下次来一定给她买只唐老鸭,要活的还要熟的,要能跟她玩还能让她吃鸭翅。秀珍哑然失笑。姬发连烦恼都忘了,刮拉了一下她的小巧鼻尖,笑道:“小娘儿们,倒会提无理要求。出逛去吧!连唐老鸭的外婆,你秀珍姐都能给你买得来。”
花花正往外蹦跳着,却突然回身说:“不要外婆!外婆是瘪嘴。”姬发望着她那粉琢玉雕般蛋圆的脸儿,亲个嘟嘟的心形小嘴唇儿,水不漉漉的花眼睛儿,忍不住纵声大笑,心温柔慈软。
父母对孩子爱之深,是远超过别的至亲的,姬发自不例外。武七嬷希望姬发有个男孩,好为姬家传宗接代,姬发却对传宗接代之说不以为然。无论男孩女孩,在他心目中都一样可爱。女孩柔弱单薄的样儿,反使他心中充盈着保护欲,陡增力量。
花花稍一懂事,就不再向大人要好吃的好玩的了,却非常爱美。自己的小衣服,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自己给自己梳头洗脸。头发上总是另式别样地戴个什么或卡个什么。说话嗓音柔和悦耳,动作敏捷优美。如今她六岁了,似乎已明白人最美的东西是品质,喜爱和敬重勤苦、善良的人,也以自己的勤苦、善良来博得周围人的喜爱和敬重。从早到晚,蝴蝶一样在盘龙凹飘来飞去,干着诸如关鸡窝门、抱劈柴、拉风箱、喂狗、扫地、拣菜等零碎活儿。
一天,娘儿不知什么事急急去了姜家,早饭也没顾得做。姬发和姬杨从地里回来,却见案上摆着几碟小菜,锅里是喷香的绿豆米汤,馍架子上是热腾腾的蒸馍。花花腰里系着母亲的围裙,端了一盆洗脸水过来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又把毛巾搭在盆沿上,便手抱围裙而立,笑眼望着两个大男人,俨然一位小家庭主妇。人没有锅台高,她大概是站在板凳上下米的。怕焦锅,她说不定还是跪在锅台上,拿着比她胳臂还长的铁勺子不时搅锅的。四岁时,她帮母亲干活,曾不小心让开水烫伤,受了好几十天罪。这要掉进锅里,旁边又没大人,别说烫伤受罪,只怕连小命也会丢掉。两个大男人心疼得不行,却不称赞,反训斥起来。花花受了委屈,小嘴唇一噘,眼里泪水汪汪,快要哭了。姬发又忙一弯腰,把她夹在臂弯里抱了起来。坐在他臂弯的女儿,身若无重,更让他心疼。他在女儿小脸蛋上亲个如打机关枪,变大声训斥为柔声叮嘱,再三叮嘱她日后不要干这种活了,这种活不是小孩子干的。花花又含泪而笑了。
姬发一次次受辱遭打后,都能以委曲求全来不了了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这么一个女儿。人家要出气,就拿他这个七尺大汉来出吧,省得迁怒于娇弱的女儿。
云梦山带给姬发的太多不如意,也让花花白纸般的心灵,染上了一层忧郁的暗色。每当他去森林巡游时,她总用那种忧郁的眼光送他出门。一次,目送他出门时,她忍不住道:“爹,我想跟着你。”姬发笑问:“干吗要跟着爹?”花花哇地哭了,捏着小拳头道:“人家打你,我好帮你打他们。”姬发鼻头一阵发酸,道:“难得我的花花儿有这个心。爹咋舍得让你一个小女孩打架?跟你娘呆在家里吧,爹会好好回来的。”花花不甘,又道:“爹,咱们回中山老家吧!这里人把你打死,我就没爹了。回到中山老家,就没人打你了。”姬发心里暖呼呼的,道:“胡说!打死人是要偿命的,谁打死爹,他不要命了?小小人儿,不敢乱想。”花花泣道:“我就想回去,一天也不想在这云梦山呆。”姬发蹲下,亲了亲她说:“过几年,爹把本钱捞回来,就回中山。中山姓姬的人,的确跟咱们一团和气。”起身要走时,花花号啕大哭,扯住他不让走,道:“我不要钱,只要爹。”姬发硬丢下女儿出了门,脸上滚淌着两串长长的泪水。
一夜,花花惨叫着醒了过来,不住打哆嗦,通身是汗。两口子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花花哭道:“做梦了,梦见人在拿刀子追着杀爹爹。”姬发心一缩,紧紧搂她于怀道:“成天想些什么,都带到梦里去了!不敢再胡思乱想,弄下病怎么办?”花花两手吊着他粗壮的脖子道:“爹爹,咱们回中山吧!我死也不想在这云梦山呆。”姬发道:“多大个人儿,咋说出了这种话来?不说捞钱,爹还背了一身债哩。只要还完了债,咱们就回去。爹也一天不想在这云梦山呆。”花花道:“咱们先回去。我不要好衣服,也不要好吃的,天天拾蘑菇卖,攒下钱,爹好还债。”姬发抚着她道:“爹背的债大着哩。你能花几个钱,又能挣几个钱?”
花花那与她的年纪极不谐调的内心之沉重、痛苦,从几乎觉察不到的一声叹息,透露了出来。姬发震动,忙找了个轻松话题,问:“明年上学,你是住在舅舅家,还是姑姑家?”花花不假思索道:“住姑姑家。”娘儿轻轻拧了一下她笑道:“死丫头片子,偏心眼儿。我不信舅舅就不如姑姑疼你。”花花从姬发怀里探出头来说:“舅舅家没有大书架子。”娘儿心花怒放,把她从姬发怀里拔出来,搂入自己怀里说:“姥爷跟姑夫,娘跟秀珍姐,同是人,上没上过学,上没上大学,人就大不同了。我的宝贝,你这么爱书,将来一准能考上大学。天哪,我快要养出个女大学生了!”
二春来时,娘儿得意洋洋把花花的话告诉了他。那做舅舅的大叫着“气死我了”,却不真生气,反更疼外甥女。姬发去学校,少不了要向校长夫妇卖派女儿。老两口心里乐开了花。七嬷只会叫:“肝儿尖,跟我一个心性。”校长则羞姬发:“我养的不像我,没养的倒像我!”姬发脸皮厚,任他怎么说也不羞。他又亲自上街,早早给花花买上了书包、文具等。可惜,命运注定,老夫子的美意要成空了。
自从姬发赶着牛车,载着妻小上了云梦山,就把女儿送入了孤独。独家独户,独自一个,花花所度过的日子,满是寂寞难耐。她渴望小伙伴不可得,渴望大人更多更深地走入她的内心,也不能如愿。大人们主要关心的,是她的物质需求,而不知一个小小孩子还会有强烈的精神渴求。
姬发有委屈向人诉时,多忘了避开花花。于是他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她心里,都激起了她内心剧烈而复杂的感情波动和思想活动。可是姬发他们却以为她除过恋父母外,别的感情还淡漠;除过想好吃好玩的外,别的思想还粗疏,仍只管在她面前信口开河。那些与姬发结了怨的人,见了花花也眼中白多黑少。花花便像替父亲负罪一样,在那些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而姬发每次遭打受辱,对心灵脆弱的花花之伤害,甚于姬发本人。凡此种种,大人世界的炎凉也使生性敏感的花花,小小的心灵里,早早地就有了太多的莫名悲凉。
悲凉莫名,她便不知如何发泄,常常只会久久发愣出神。好几次,她竟顺嘴说出“活着没意思”之类的话来。姬发听了,虽大为吃惊,斥责她“就会说死去的话”,却并没有感觉到她对人世已濒于绝望,当然就不会介意了。父亲尚如此,可知这世界上的大人们,对她在感情、思想上,有多么冰冷。于是在一次森林失火中,她终于出事了。
盗与火,是森林之大敌。火尤为可怕。即便群体盗伐,毁几百亩林也需好几天,而火烧毁几百亩林,只在旦夕间。要遇上天气干燥,又起大风,星星之火,都有使整个云梦山森林在旦夕之间化为乌有的危险。因此自姬老人到姬发,不厌其烦,天天都在念防火经。特别是到了冬天,姬发他们一遇放羊、砍柴、过路人,就成了说嘴疯,反反复复叮嘱,不敢在林里生火取暖,不敢抽烟。这些人却多不以为然。放羊、砍柴人,一不见   护林员,就在石头背风处生堆火,席地而坐,眯着眼扎着手,烤暖和惬意了,便一拍屁股走人,任火自灭。火不灭引燃了林草,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也没事人一样。过路人则喷云吐雾罢,或将旱烟锅在树枝上敲得火星四溅,或将烟头随手扔入枯草里,便大摇大摆而去,一去不回头。
姬发不得不让护林员对这些人实施跟踪。护林员倒耐烦,这些人却不耐烦。脾气好的,嘲笑护林员“小题大做”;脾气不好的,就臭骂:“谁请你这个警卫来着?屙个屎也不离左右。莫不是怕老子勾走了你娘?再跟,小心挨揍!”
朝天峰是云梦山的最高峰。峰顶护林小屋边的老榆树上,桂着一口用来报火警的大铁钟。这个山头的护林员,不必巡游,只在峰顶守望。如发现火情,便用铁锤奋敲大钟。钟声悠扬嘹亮,护林员们却最怕听见。水火无情,那分明是召唤他们去拼命的声音。一听见钟声,各山头的护林员便站在高处,观望火情所在,然后操着各种灭火工具向其奔去。身先士卒的,当年是姬老人,如今是姬发。当年姬老人,曾在附近各村约有几十个年轻力壮的灭火员,年终一总给每人百八十元钱。一次不来,则扣三元。为防这些人欲挣钱而故意纵火,并不以灭火次数算收入。如今姬发依然和这些人有约,但多次起火,这些人都“跌倒油瓶子不扶”,隔山观火,无一到来,甚至还幸灾乐祸。
1992年冬天,山火不断。有的系小儿拿着火柴玩所引起,有的则系放羊砍柴过路者的麻木不仁所导致,也有对姬发怀怨者的故意纵火,防不胜防。姬发领着护林员们,三天两头在火海里摸爬滚打,神经无时无刻不高度紧张,连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风力灭火器就像军人的枪一样老放在头边。觉也只能睡半夜觉。护林员是挣工资的,夜里该班时常常偷懒睡觉,他不亲自去林里巡游,心里便不塌实。好在姬杨与他同心,可替他半夜。
这夜说好姬发前半夜、姬杨后半夜去林里巡游。约近半夜,姬杨刚刚起身下炕,朝天峰的钟声响了起来。他扛起灭火器就冲出窑,正往回走的姬发也掉头直扑现场。花花已熟睡。娘儿掩上窑门,走到高处一看,松树凹一带,上罩乌云,下明亮一片。她往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也往松树凹奔去。松树油性大,易燃,附近山民又采取不合作态度,单护林员,人手自然不足。多一人是一人。
灭火者不到二十人。几个老弱护林员,用小火烧着树木稀少处,然后扑灭,形成隔离带,以阻挡火势蔓延。姬发、姬杨领着十来个彪形大汉,用灭火器等扑大火,这也是最危险的活儿。娘儿则和几个护林员跟在其后,用衣服、树枝扑打余火。
火海里,松枝的爆裂声,如枪声连连。浓烟冲天,烟里又有万千火星落天向地,如放焰火。大火四围,无数条火舌狂舞乱窜,一窜就数丈远。姬发等灭大火的人,一个相距一个有几十米远,互相难以看清。姬发一面端着灭火器向大火狠扫,一面凭感觉来感觉着两边人的情况。要是有人被火舌卷入火海,小命就难保。他什么都负得起,就负不起别人为自己的事情付出生命的代价。
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不时有火星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如火针扎般疼痛。灼人的气浪,更使他呼吸如有火流穿肺入心,极为困难、痛苦。突然,一条火舌呼啸着窜向他右方的一个护林员。凭感觉,他感觉到那个护林员没有逃,而吓呆了。他一扔灭火器,飞奔过去,果见那个护林员望着只有数尺远的火舌,呆站不动。他怒吼:“等死啊?”拽住护林员就逃。火舌几乎贴住他们屁股在窜。不防那个护林员脚下一绊,连姬发也拖倒在地。火舌从他们上面扫过,只听有头发、皮肤被烧焦的咝咝声响起。人在火里,无法呼吸,几被窒息,而高温又使他们几乎丧失意识。那个护林员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姬发意识却高度清醒。他不愧为当年固塬镇中百米赛跑最棒的运动员,说时迟,那时快,屏住呼吸,扛起那护林员,箭一般蹿出火海。好在前面已是隔离带,火舌停止了前窜,只在原地上下飞舞,烈焰有数丈之高。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有无数小火苗在跳跃。 姬发大喘着气,放下护林员,道:“快,脱衣服!”那个护林员如梦初醒,忙脱下全身的衣服。姬发也三下两除二,脱了衣服。
娘儿、姬杨惊呼惨唤着赶了过来,见他们已脱离危险.才长出一口气。姬杨望着熊熊火海道:“落到那里头救也难救。就是我们敢冒险进去,满眼是火,一刻又不能停,怎么找你们?多亏发子身手快,要不你们今天可完了。”娘儿忍不住放声大哭。那个护林员也后怕至极,瘫坐于地哭了起来。
姬发当然后怕,但自己和别人的生命都还完好,他更感骄傲。火光下,那双花眼睛,晶亮动人。身上的无数红焦点,反衬得别处的皮肤更光洁瓷实。生命,总是在创造出奇迹后,愈显优美动人。
姬杨脱下自己的外衣,姬发接过缠在腰里。脊背和脚上有很大的焦伤,姬发却不知疼,臭骂一声,夺过一个护林员的灭火器,又扛着向大火狠扫起来。
火进人退,人进火退。多亏火情发现及时,这夜又无大风,人火大战到下夜两点,火势终被控制。人步步而进,火步步而退。下夜三点多,人们正睡梦深沉的时候,护林员们将火扑灭了。姬杨和两个护林员留守着那数百亩焦枯,以防死灰复燃,别的人则各回住处。
姬发上了回路,才觉浑身不舒服:脊背和脚疼痛难忍,鼻孔嗓子烧疼干痒,没穿衣服又直发冷。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盘龙凹。娘儿跟在他后面,也一路小跑。刚进窑门,他就哑着嗓门喊:“快弄些水来!林子火灭了,嗓子倒起火了。”娘儿忙去倒水。他则在炕头翻找衣服穿,忽然瞥见炕上没有花花,神色大变,道:“孩子呢?”
娘儿听见,顾不得倒水,扎着两手进来一看,也大惊失色,道:“脱了衣服睡觉的,不见衣服,多半是醒来不见咱们,找去了。”姬发瞪着她吼:“你是干什么吃的?谁叫你打火去了?我叮嘱了再叮嘱,守着孩子,别事不管,小心人家使坏,你耳朵叫驴毛塞住了?孩子要紧,还是林子要紧?”娘儿道:“好先人,有脾气先留着,找着孩子再给我发吧!夜半三更的,小心狼。”姬发忙找了一套衣服胡乱穿上,便拿着手电一拐一拐出窑。娘儿跟出。且走且焦急地喊着“花花”,喊声嘶哑难听。
走不多远,就见林中闪出一个小小身影来,停在了路中间。月光不明,娘儿没有看清,问:“是花花吗?”姬发眼尖,道:“不是她是谁?你倒胆大了,三更半夜浪世事!”赶过去就踢了两脚。娘儿忙上前拦住他,喝道:“蹄子都烂子,还踢女儿!她招得住你踢吗?”自己却看着花花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儿,又心疼,又气恼,高一声低一声地数落起来,花花一声不吭。
回到盘龙凹,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又数落了好一阵子,花花还是一言不发,爬上炕,脱衣钻人被窝。两口子也已精疲力竭,稍洗了洗,便躺下歇息。
花花满肚子委屈,并没有真睡着。父亲常被人打得满身是血回来,她都看怕了。怕父亲有一天会被人打死,也已成了她的心病。往常她夜里醒来,至少有母亲在身边,今夜却不见一人。她便想多半是父亲出了事,母亲救去了。身单力薄的她,也只想在紧要关头救父亲。本来她夜里独自连窑门也不敢出,今夜却因救父心切,斗胆走向了野外。找了不知多久,心惊胆战的,还冷得要命,不想父母不知她的心,一见面又是打又是骂。自上云梦山后累积出的不良情绪,终于总爆发了。父母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连打带骂,平常对她的爱还能是真的吗?大人的世界争斗无完,冰冷无情,活成大人又有什么意思?活不如死!她要以死,来报复父母,报复大人的世界。
于是趁父母熟睡,她悄悄穿衣下炕,打着手电到放杂物的窑里,找见一瓶剧毒农药,抖手启开瓶盖。刺鼻的气味,使她扭过头去,连连咳嗽。平时有病,父母哄她喝药时,药只在口里苦,到肚里就没事了。她想这药也一样,根本就没想到还要忍受巨大的痛苦。突然一仰头,紧口喝了小半瓶,药味刺激得她直想吐,才扔了瓶子。口里,喉咙里,肚子里有一种灼烧感,很不好受。她眼里噙着泪,一只胳臂向前拐着搂腹,一只向侧微翘,走路时不摆动,慢慢地离开了盘龙凹。
月光转明;似水银洒地,清清冷冷。花花沿路走到近处落魂谷时,腹部便由灼烧变为剧痛了。父母要是又找了来,一定更凶。她不愿被父母找见,钻入林中,双手搂腹而蹲,大喘着气;突然蜷着身子倒地,又展开身子疯狂滚爬挣扎起来;嘴唇都咬烂了,却不肯哭叫一声。
武七嬷之后的又一代姬家女子,经过了焦虑与痛苦,怀着冲天的诅咒,仰望苍穹而亡。
娘儿一觉醒来,不见花花,忙推醒姬发。姬发冷笑道:“她才六岁,就跟我们玩起了出走游戏。现在的孩子,我算怕了!”娘儿又气又恼,道:“谁的爹娘不打谁几下,骂谁几句。小小年纪脾气就这么大,将来大了谁还敢管她?”
两人出了窑,只喊无应,越找心越悬,越觉不对头。在岔路口,两人分了路。遇见护林小屋,又喊起护林员来同找。
冷气扑面,如铁刷子在刷。荒山野外,冻也把女儿冻坏了。夫妻俩早已不怨怪女儿,只有满心的担忧。
“花花,花花儿,回来呀!”急切而深情的凄唤,在黑森森的山林里此起彼伏。夫妻俩只盼女儿那稚嫩、柔细的应声,会突然响起,然而回应他们的,总是猫头鹰刺耳的惨叫。
正独自在林间小路上走着的娘儿,突见一只狼迎面而来。她知道,遇狼最好别动,便静静地站在了那儿。待狼离去后,她两腿怵软,步子不稳,却像被风吹着一样行走飞快。狼遇大人不敢贸然进犯,遇孩子可就不客气了。她慌不择路,几次跌倒,手被荆棘、冰草划得血淋淋的,不住在心里念:“老天,饶了我的花花吧!花花,花花啊!”
姬杨得知后,也慌了神,满山寻找。一次次回到盘龙凹,都空不见人。天微明,他和娘儿终于在盘龙凹土场上相遇。双方几乎同时问:“找见了吗?”又望着对方的脸色,希望变为失望,半晌无言。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娘儿野人似的,散乱的头发半遮着脸,脸上头发上满是土垢草屑。姬杨深为同情,道:“婶娘就呆在家里吧!花花肯定是黑天瞎地的迷了路。这阵天一亮,说不定就回来了。家里没人,小心她又出去找。”娘儿困难地点了点头,突然跪地,乱发也垂地,连连磕着头哭道:“大侄子,亲人,千万替咱要找到孩子哇!”姬杨慌忙搀起她道:“婶娘别怕,不过是一场虚惊,孩子会找到的。”
天大亮,姬杨在林里遇见了姬发。他有气无力的,被两个护林员搀着。姬杨被他那绝望的神情吓坏了,不敢再直视他的脸。
林间羊肠小路上,这里那里是干皱的百里香和野兔子梅花形的蹄印。空气里,则缭绕着一丝一丝的干草香。突然,近处林里响了一枪。不久,两个城里模样的青年出林上路。一个提杆枪,一个提只身上有褐色斑点的狸子。重伤的狸子,徒然无力地划着爪子,似乎临死还抱着逃脱厄运的希望。
姬发犹如那狸子,明明已绝望,却硬让自己抱着一线可怜的希望,喃喃道:“花花这阵多半已在家里了。没在家里,也多半去了她大姑那儿,要不就是去了她舅舅家。”姬杨连连点头道:“肯定是的。准在她大姑那儿。她舅舅敢把你怎么样?她要找准找的是能给她撑腰的。这下你可少不了挨老太婆一顿臭骂了。”姬发惨笑道:“只要女儿在那儿,挨老太婆一顿臭骂有什么大不了?”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天,只要让他找见活着的女儿,他立刻在这云梦山认输,什么也不要了,偃旗息鼓,退回中山!天,让他四肢残缺,瞎了眼睛歪了鼻子也无可无不可,只求让他的女儿完好无损!
到了落魂谷边,姬杨从草丛中发现了花花的一只小鞋。姬发牙关紧咬,两腿软抖。姬杨道:“你坐在石头上歇歇,我们去找吧!”姬发哪里肯?凄惨地喊着“花花,花花儿”,不顾一切冲下缓坡,几次跌倒又爬起。姬杨跟在后面,不住哭喊:“慢些。好发子,慢些!”
落在最后的那个护林员忽然大叫:“花花!花花在这儿哩。”姬杨回身奔了过来。姬发听见,两腿又软了,被护林员架了过来,只见花花平躺在一片滚倒的草上,双目微睁,樱桃颗似的嘴唇上微有些血痂。
姬杨不看姬发,而望着空蒙迷茫的远处说:“花花完了。”姬发哭而无声,动而无力,觉自己已被抽去了筋肉,吸掉了精髓,只剩下了空皮囊,最是胸腔,都空得要透了。好半晌,他才捶着头哭出声来:“花花,你咋这么心硬么?我老大不小了,你大姑还打我,我敢怎么她呢?我只轻轻踢了你几下,你就死给我看么?花花,你难道不知我连打你都是心疼吗?你太心硬了哇!”
岂是花花心太硬?正是她心太软,才承受不了大人世界的种种不美而把如花生命如此抛弃。
事物的变化,都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老早,大人世界就在不知不觉中给花花灌毒药了。到此夜姬发夫妇打骂她,她喝农药,只不过是把无形的事情变成了有形的事情而已。
孩子的天地小,父母就是孩子的天地。姬发夫妇难,花花又敏感,便过早地感觉到了父母之难。她又不知成体生命,特别是拥有青春和爱情时,生命是如何奥妙动人,只知道长大成人后,活着将如父母般难。因此姬发夫妇之难,没有难倒姬发夫妇,却把花花给难倒了。孩子做了大人的牺牲品。
花花以死,强迫大人们记住:
祥和的氛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化除灾祸。而不祥和的氛围,则会在不知不觉中孕育出灾祸来。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童,所谓神童完全是大人的包装制造。因此孩子不懂事无可非议,可非议的是大人的不懂事。大人的愚昧,到了一定时候,简直就是邪恶。
人世难免黑暗。孩子缺乏正确成熟的判断力,作为大人,应尽量让他们少知道或不知道那些不美的事情,不要让大人的阴影遮住了孩子的心。对孩子,大人除过物质关怀外,还需精神上的呵护。
姬杨如有万箭穿心,眼泪长串大珠而落。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竟有巨大而曲微的委屈。当时要有人跟她谈谈心,让她把委屈吐出来,再好好安慰安慰多好。他怎么就留下来看火呢?要是他和姬发夫妇同回盘龙凹,肯定会安慰花花的。花花只要伏在他怀里哇哇大哭一场,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可怜的花花,死也没有诉出一句委屈,得到半句安慰!
面对花花的尸体,强大刺激之下,姬杨才做如此之想。当时他要真在场,也不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灵魂深处会有大痛苦的,即便给花花以安慰,也是肤浅粗糙的。该发生的,此夜不发生,彼夜就会发生,夜里不发生,白天就会发生。事后诸葛亮顶什么用呢?花花不需要了,迟了!
姬杨轻轻合上花花的眼睛,抱了起来,慢慢向回走去。两个护林员架着姬发跟在后面。那青年父亲,像个久卧病床的老人,几乎不会迈步,拖拉而行。初升的太阳,忽被一片薄云所遮,终于又破云而出。一只秃鹫,在人头顶侧身盘旋着,绝无声息,似鬼影憧憧。
到了盘龙凹土场,娘儿扑了过来,却扎煞着手不敢动花花,只望着姬杨。姬杨咽声道:“不行了。”娘儿五官可怕地扭曲,身子歪斜,两手举起,半晌一动不动。空气似凝固了。突然,她两手重重一拍大腿,惊人一声惨叫:“天哪,苦哇!”便如酒醉一般,摇摇晃晃倒地,不省人事。
众人手忙脚乱,把她抬上“仪征”小车。姬杨开车到镇医院,安顿好了,便让跟车来的护林员去报知姜家,自己先到邮电所,给秀珍打了个电话,要她转告武大姑娘,然后来到镇中,见了芳珍,兄妹俩流泪哀叹了一会儿,才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震惊,手中的书落于地,瘫靠在椅背上,白净多皱的脸上满是泪,半晌才道:“怎么会出这种事呢?迟早你大姑会知道的,躲不过的事就不躲了,告诉她吧!”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七嬷只要走出房门,就会无意识望望云梦山方向。昨夜出来,她望见云梦山上空有些亮光,便疑是林子失火了。早让事惊怕了的老太婆,一夜不曾睡着,不住骂姬发:“害人精,鬼,你叫我头疼到几时才甘心么?”
吃过早饭,她依然心乱如麻,什么都懒做,便躺在了床上。还好,睡着了,却梦见花花走了进来,一脸肃然道:“大姑,咱们姬家,天生要绝户的。你别为姬家操心了,操碎心也无用。”小小年纪说出这话来,老太婆既吃惊,又心疼,伸手去抱她,却抱了个空,醒来方知是梦。老太婆起身坐在床沿上,正想此梦是吉兆还是凶报,就听见外面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她能分辨出几个最熟悉心疼的孩子的脚步声,分明是姬杨来了。她喃喃道:“别是山上又有事!”小跑到门口,便呆住了,只见姬杨脸灰黑,头发焦乱,林子失火已无疑。又见几个人脸上明明是悲戚神情,一定死了人。莫不成发子叫烧死了?她微启口,却不敢问出声,眼睛发直。
姬杨、芳珍忙搀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她抓住姬杨的手,终于哭问:“你发叔好好的,是吗?你是个老实孩子,不敢哄我。”姬杨吞吞吐吐,说不出口。校长只得道:“你听了,可千万要撑住。发子最爱你,还得你去安慰他哩。”七嬷松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来,只是林子被烧了,发子没事。他也太把那林子看得重了。只要人好,万事都好!”
校长竭力以平静的声音道:“花花儿喝农药死了。”七嬷一 下子两眼昏黑,闭上了眼。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喝农药?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要不就是耳朵有了问题。可是睁开眼,三人的确就在眼前,明明听见校长又在说:“发子媳妇正在医院, 发子也跟疯子一样。我们要也挺不住,不越乱了?你历来遇事比我强。要不是你,我早了断满头烦恼丝,躲什么见不到人的地方清静去了。是你把我帮过来的,你也一准能帮两个孩子渡过这一难关!”
七嬷不信也得信了,泪水如泉,淌个不住,问:“平白无故,花花儿怎么会喝农药?”姬杨道:“发子打了她几下。”七嬷泣道:“打了几下,她能不要小命?云梦山叫姬家的大人有苦难言,也叫孩子苦死说不出!”心如刀剜,叫着“我的肉儿肝”,放声大哭。兄妹俩哭劝着。半晌,校长道:“哭也无益,哭不活花花。收住哭,咱们还是到医院去看看花花的娘吧!”
苦难,既无法回避,就不能被压倒,而要勇敢地承当起来。这样的活人,才会有一种崇高感。人生忧虑重重、苦难重重的武七嬷,此刻就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她强忍住哭,拢了拢白发,起身出门,神情坚毅。
到了镇医院,七嬷见病床边挂着输液瓶,床上娘儿满脸尘灰,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不由满心疼怜,泪水盈目。见有医生走了进来,七嬷忙问:“要紧不要紧?要紧就送县医院。‘医者父母心’,你要说实话,不敢误了我的闺女。”医生道:“就是精神上刺激太大,身体倒不要紧。”七嬷道:“为娘的人,怎不心碎?”让芳珍打了水来,她坐在床边,拿手巾给娘儿仔细擦着脸,滴泪道:“做小姑娘时,我就见了心疼,又憨厚,又灵秀。不想命苦,进了我姬家门,成日这个事那个事的,受了多少牺惶!”又问姬杨,“给亲家说去的人,你叮嘱过了吗?不敢叫亲家母知道了。”姬杨忙说:“叮嘱过了。”
校长掏出钥匙和二百块钱来向芳珍说:“你到街上买几套小女孩子衣裳,几个小玩具,一床小毯子去。我给花花儿买的书包文具在你大姑箱子里,也给带上。她爱我那一架子书,你再从书架上拿两本书装在书包里。难得那孩子爱书,可惜我无福负膝教读,只能这样表我这做姑夫的一片心了。”芳珍含泪点头而去。
等芳珍抱着一堆东西过来后,七嬷便抚着娘儿脸说:“芳珍儿先伴着你,我把孩子送到地里,就来。”车一上云梦山,七嬷喉咙里便堵得慌。待到盘龙凹,她已泣不成声。
四五个护林员,正或蹲或站在窑门口,看见小车停在土场上,都迎了过来,说着“慢些,慢些”,七手八脚把校长和七嬷搀下车来。往常,花花会亲昵地笑喊着“大姑”,飞迎过来,扑入七嬷怀里撒娇,今日却了无她的形影,七嬷肝肠欲断,哭问: “发子怎么样了?”护林员道:“守着花花,给水不喝,给烟不抽,也不许我们在他跟前呆。”七嬷大哭道:“我的宝贝儿,可怜的孩子啊!”
校长先哭着进了窑。姬发正坐在炕沿上看着平躺在炕上的女儿,眼中无神。当校长伸手要去抱花花时,姬发突然一副六亲不认的凶样,吼:“不许动,不许动我的女儿!”校长的手触电似的缩了回去,呆住了。
原来花花稍微一动,就会口鼻出血。不过当姬杨搀着颤巍巍的武七嬷进来时,像是有一股强烈的感情冲力在起作用,不独校长等让到了一边,连姬发也让到了一边。姬家的上代女子抖伏在下代女子尸体上,内心悲涛汹涌,不成人声哭道:“我的肝儿,你不知道大姑有多疼你。大姑是旧世道人,只差没有裹小脚,哪能读书学文化?你逢了个好时候,大姑只盼你将来有大学问,干大事情,一了大姑的心愿,谁料你没有将来了。我的心肝,你那么爱大姑,到你要命的当儿,大姑在哪儿呢?大姑连救你也不救,你爱大姑还有什么用呢?你白爱大姑了!我总也保不住娘家根苗,愧对先人啊!”众人听着,无不 伤心落泪。姬发的哭声则极为刺耳。
七嬷听见,便强忍住了哭,道:“杨子,把花花抱你窑里去,别让我的发子看着受罪了。”姬杨过去抱时,姬发红眼圆睁,哭吼:“滚,都给我滚出去!我要独自静静地陪着我女儿!”拳打脚踢,不许姬杨近前。
七嬷趁他不防,抱起花花递给了姬杨。姬发扑夺间,撞着了七嬷。七嬷摇摇欲倒,他又急回身扶七嬷。七嬷没有倒地,他却收不住,重重倒地,头磕在了砖棱上。七嬷忙坐地抚着他的头哭道:“非分开不可。花花已不是这世间的人了,你还是这世间的人。你看这人成鬼,有多容易。是人,就不敢不好好活。心放宽展些,我的孩子!”姬发坐起,捶着七嬷,声嘶力竭道:“你都把我养成人了,我咋把孩子养不成人吗?我不配做爹。没本事养大孩子,我就不该生孩子来着。”
失去了孩子,父亲变得脆弱了。而脆弱的孩子,则使老母更为强毅。武七嬷两把抹掉姬发脸上的泪,瞪着他,厉声道:“胡说!你为她抓屎挖尿六年,她一点心也没有为你尽,就丢下你走了,怪也只能怪她。‘是儿不走,走不是儿’,命中注定她不是你的女儿。好孩子,想开些,得学会自己给自己开脱。你们这么年轻,再生一个还不容易?”姬发恨恨地喊:“再生一百个也不是花花,我只要花花呀!”头伏在七嬷怀里,放声大哭。死了的不可能再生,他又没有直系血亲了。堂姐武七嬷是他最亲的人,他需要她的爱。
七嬷紧紧搂住他,也放声大哭,半晌才忍住哭道:“是亲人,谁跟花花都不了难舍!我的心都叫花花疼烂了,你只要花花不要命,就是叫我也活不成了。好孩子,你那么心疼你的孩子,就知我有多心疼你。求你叫我再活几年吧!”姬发这才好了些,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向七嬷说:“千悔万悔,我悔不该买这云梦山!”
云梦山,峰峦叠嶂,林木森森,云卷云翻。云下藏凶险,林里隐杀机。为这山,姬家多少人已长眠于地下,如今花花又将埋于地下,尚存者也难料将如何,万般忧虑,涌上武七嬷心头,哀叹:“姬家人无愧于天地良心,为什么要这么多灾多难呢?地不公,天不明!”
姬杨把花花抱放在自己窑里炕上,让一个护林员守着,便领着别的护林员去掘墓坑。怕姬发夫妇日后找见伤心,墓坑掘在偏远隐避处。
那个到前山报丧的护林员,没敢进姜家门,只告诉了在苹果园剪树的二春。二春一下子把树剪甩出老远,又乱踢着树下的枝条吼:“就他们姬家事多!我妹子咋嫁了姬家?我外甥女咋姓姬?姬家不吉,姜家跟着倒八辈子霉了!”忍泪回到家里,没敢向父母说实话,只说要到县城去买播种机,叫上大春,开手扶赶到镇医院。娘儿仍不省人事。两人在至疼的妹妹身边流了一会儿泪,见有芳珍守着,又上了云梦山。
校长迎上。二春哭问:“孩子呢?”校长指了指姬杨的窑。大春先进窑,却看见炕上漂亮可爱的外甥女一动不动,便不敢再看,扭头向墙而哭。二春进去,抖手抚着外甥女,突然脸贴她的脸,痛心疾首大哭:“这就是花花么?我的花儿一样的外甥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久久,校长劝住了兄弟俩。进了姬发窑里,姜家兄弟与姬家姐弟,只以泪相对,无话可说。大春心里对姬发满怀同情,二春则除同情外还有不美:“他能么,他凶么!能占山为王,凶到了女儿头上。落个什么呢?他自作自受,还让我们跟着难受!”
姬发处常备有治烧伤的药——獾油。七嬷给他洗了身子,在伤处仔细搽上了药。脚上的伤较重,还用布包着。然后,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衣服。老太婆便盘腿坐于炕头,让姬发枕自己腿而睡,不住轻抚着说:“命根,肉儿肝,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些了。”校长只会搂头闷坐。
秀珍和武大姑娘,坐着辆出租车赶来。一路,二人默然无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没眼见,她们便尽往好处想:姬杨电话里所言可能是一场误会。
到得盘龙凹,在姬杨窑里明明白白看到花花的尸体,她们才叫着“妹妹”,恸哭起来。哭罢,来到姬发窑里,那姬发视二人如未见。大姑娘的眼泪又被勾出来了,怕引姬发伤心,忙到外面去哭。秀珍见姬发的花眼睛泪晶晶的,微有几处烧伤的脸苍白如纸,经黑衣一衬,愈显标致,不由生出多少怜情爱意来。七嬷可以随便抚慰他,她却只能含而不露,又有些妒羡,含泪向校长说:“出租车我还没让走,怕有事要用。不如我到医院请个护士来,给发叔打些镇静药。身体要紧!”
姬发像小孩子样挥着手哭喊:“不打针,我不要镇静。”七嬷忙哭说:“不打。谁也别提打针!有姐在这儿,谁敢给你打针?好孩子,好好睡一会儿吧!”校长叹了口气说:“打了镇静药,能镇静一时,镇静不了他一生。他这个伤太大了,今生也不得好,只好带伤活人了。姬家男女,原个个伤痕累累,他姐就是,他也逃不过。好在他身体壮实,不会垮,大可不必。”
秀珍听着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打发走了出租车回来,觉得窑中冰冷,一看炕炉早灭了,忙生着。想想姬发和哥哥们大概还没吃早饭,便和大姑娘到厨房,升火做上了饭菜。大姑娘把饭菜放入篮子里,用围裙盖了,又提上热水瓶,给姬杨他们去送。秀珍则把饭菜装入一个方盘,捧人窑里。姬发不吃,谁劝向谁发火。校长夫妇也吃不下去。
遭事的人家,什么都顾不得了。鸡还在窝里咯咯乱叫。拴在放杂物窑里的老狗黑子,肚子饿得板夹了似的,哀鸣不已。秀珍便放鸡、喂狗,忙来忙去,默默地做着那些非做不可的活儿。
大姑娘回来,秀珍又和她给花花梳洗了,换上校长带来的新衣。经过姐姐们打扮的花花,更为美丽,甚至都有些冷艳了。
花花让校长伤心,姬发让校长心疼。这个丢不下,那个又放心不下。老夫子坐立不宁,手足无措,看着别人干什么都无心帮,成了盘龙凹的一个多余人。
下午,姬杨他们掘好墓坑回来时,遇见几个过路的老娘儿。其中一个经多见广又饶舌的老娘儿,停住脚,拖着夸张的长声道:“这姬家的小子,你年轻不知事,听我老人家说:‘小孩子恋爹娘,魂常回家,闹得家里鸡飞狗不安。’早先殇了孩子,是要剁了脚才埋的。”姬杨白了她一眼道:“等你们家殇了孩子,再剁脚不迟,我们家的孩子就免了。”老娘儿愤愤道:“我好心说话,你咋咒我?”姬杨多少尖利如刀锋的话到了口边,却看着她那跟祖母一样饱经辛酸沧桑的皱脸,硬忍了回去,只哑着嗓门道:“我听不惯你那好心话。那是人话吗?”丢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老娘儿,掉头而去。
姬发枕七嬷腿躺在炕上,虽然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内心却难以平静。一会儿,他渴望过那边窑里守着女儿的尸体。一会儿,他又急欲把那尸体埋掉。女儿已成尸体,就在家里,他简直没法忍受,头痛欲裂,快要疯了。他也真想冲人旷野,狂吼大叫,疯个死去活来。
经过了一次次亲人死的武七嬷,并不在意自己,只怕姬发受不了有个意外,不住地爱抚着他,不停地柔声说:“孩子,我的孩子,二十来年,我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你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你。为着我,想开些吧!”
听见姬杨他们回来了,七嬷便下炕出窑,让姬杨把娘儿放衣物的板箱抱了出来,拣出衣物,向大姑娘道:“拿一双筷子,一个馍来!”大姑娘依言拿了来。姬杨又拿来校长带的玩具书包等。七嬷在箱底铺上小毯,二春抱来花花放在毯上。七嬷看着侄女,哭叹:“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是姬家的女孩儿,我就这么福大命长,你就这么没福薄命。唉,要能把我的命分给你二十年,让你得个如意女婿,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几年,你就 不枉来这人世一趟了!”把玩具书包放在花花头边,馍和筷子放在手边,泣道,“大姑不迷信,只是活疼不上你了,还想死疼疼你。这是备你路上吃阴间玩的。老天慈悲,让我的花花儿人死魂在,常到我家来看看我!”
姬杨合上箱盖。七嬷向正坐在树根凳上默然神伤的校长道:“还是给孩子写个引魂儿的纸旗子吧!”校长毫无道理地喊:“我不写!我没心写。写有何用?哪有魂?”七嬷颓然。要是有魂多好,姑侄俩白日不得见,黑夜还能见,醒着不得见,梦里还能见。可惜没魂,一死就了,即便梦里见也不是真见。她什么也不想为花花做了,做什么都没有意思。
姬杨却为了慰七嬷之心,裁了个白纸条,没有毛笔,也没有墨汁,就用指头蘸着蓝墨水写了“来也云淡,去也风轻,定是仙子,乍来又仙去”一行字,系在竹棍上,交给大春,然后道:“花花,我们送你走咧!”
大春抽泣着,举引魂幡在前。姬杨和一护林员抬着板箱随后。二春搀着校长,秀珍和大姑娘架着七嬷又随后。七嬷情不自禁,放声大悲:“五爹五娘啊,你们的孙女儿来咧!我死了咋有脸见你们呢?我保不住她啊!亲人哪,天哪!”
姬发听着那撕肝裂肺的悲声,纸白的脸变为乌青,一骨碌下炕追出,哭喊:“不许埋我的女儿。放下!我要守着她,天天见到她。把女儿给我放下!”众人愈发悲戚。两个护林员扔掉铁锨,过去紧紧搂住了他。他挣不脱,跺脚哀求:“让我看看                     吧!大姐,你让我看看女儿,只看一眼!”七嬷忍住哭,有些犹豫。姬杨硬着心肠道:“他看了只会不舍,走,快走!”姬发急切地哭叫:“大姐,好大姐,发发慈悲吧!”七嬷回头,泪眼看着他。秀珍等强架着七嬷,快步出盘龙凹进入了林间小路。盘龙凹姬发一声惨吼,便再也不闻其声了。七嬷步态踉跄,仰头向天,只会叫苦。
谁家几个孩子,正在坡上摘那干皱的酸枣吃,不时发出银铃般欢快的笑声。“亲也亲不过姑舅”,七嬷、大春、二春此时看着封有自家孩子的板箱,听着人家孩子的笑声,更为哀伤、 凄惶。
山谷里阴风怒号,空气干冷。路边时见枯藤老树。群鸦从空里掠过,叫声刺耳。
到了墓坑边,姬杨和二春跳下去,把板箱放入墓窑里。大春掏出在镇上买的鞭炮纸钱,正要划火柴,只听校长断喝:“不许点火!这一灾,生生是叫林子失火引出来的。永不许在这里放炮烧纸钱!”大春吓住了,举着引魂幡,木木然而立。
护林员抱来石头,姬杨接住,递给二春。二春砌墓窑口,一石一石,砌得极仔细、稳实。
武七嬷苦愁着脸坐于石头上,望着云梦山群峰,不知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
六年前,她欢天喜地接花花来人世时,哪知有今日的悲伤?今日的悲伤,叫她都不敢想当年的欢天喜地。
二春砌最后一块石头时,从小孔望着装有外甥女的板箱,不忍封严,放声大哭。众人的悲伤被他所引爆,都放声大哭。姬杨只得拉开二春,自己砌住那个小孔。二人上坑,护林员操锨往坑里下起了土。七嬷伏地向坑爬着,嘎哑难听地哭道:“天哪,你叫我这老骨头死,胜叫我活看鲜嫩的孩子死呀!天哪,老天爷哪,我姬家在这云梦山,有多少不明哇!”
秀珍、大姑娘且哭且拉住七嬷。七嬷软跪在地,头歪在肩上,五官痛苦地撮在了一起,哭得气断声噎。姬杨忙跪搂住她大哭道:“姑姑,你别伤心了!我受不了你伤心。好姑姑,你伤心,我们越伤心。”大春、二春也跪过来哭劝七嬷。没有劝住七嬷,他们却只哭不止。
良久,护林员才劝起了姬、姜、武三姓至亲,向回走去。校长且走且泣道:“把个小花骨朵儿,轻易就叫老鹰抓走了。唉,没了,没了!有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将来什么事干不成?可惜把那劲头用在跟自己过不去上了!”
就在这日,距盘龙凹不远的胡家村里,笑语喧哗,鼓乐喧天,是村人在凑钱唱大戏修福佑他们的山神庙。“革命家”能不够,以前对迷信活动是严厉打击的,现在却骂了句“分外胡闹”,便睁眼不看,官而不管了:“唉,想咋就咋,想上天都由你,政策活了么!”
福佑人们的,不是子虚乌有的山神,而是绿色。要说有山神,就是实实在在的护绿人。
葬罢花花,姜家兄弟牵挂着妹妹,当时就下了山。七嬷也要去,二春不许,道:“你只管发子,你也要紧。”七嬷便委派大姑娘代表自己,去镇医院照顾娘儿。学校事务繁忙,校长劝慰了姬发几句,也坐二春的手扶拖拉机走了。秀珍想七嬷心不在肝上,姬发他们的生活,得有一个女人照顾,便留了下来。她做好晚饭,端到窑里,无一人动筷。姬发几乎意志崩溃,一时哭一时自言自语,恨自己,怨花花,没个安宁。七嬷劝一阵哭一阵,也跟着没个安宁。姬杨倒有些饿了,又不好意思在那茶饭不思的姐弟俩面前吃,便躲到厨房草草吃了些。
秀珍收拾罢,和姬杨坐在炕头,帮着七嬷劝慰姬发,一夜无眠。
这阵对姬发说什么都是废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心里只装着女儿。
他悔面对躺在草地上的女儿时,自己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没有做。当时他该想到,女儿可能是假死,是休克。他应对女儿采取按摩心脏部位和人工呼吸等急救措施来着。他又悔不该让当天就埋女儿。山里一个老爷子,死后两天又复活了。多放几天,说不定女儿自会复活。
说不定,女儿已在地下复活,出了板箱,可墓窑子一片漆黑,她不知出口方向,会不会向相反的方向刨去呢?即便不会,她人小力弱,怎么刨得出来呢?
他曾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印度有个做瑜珈的人,被埋在地下一个礼拜后,刨出来还活着。即便女儿没有在地下自行复活,刨出来说不定还能救活呢。即便救不活,做个石棺,里面尽装上盐,女儿埋在盐里,说不定千年不腐。死人复活到那时说不定已成可能,女儿岂不就有一个完全的人生了吗?
让女儿复活的欲望强烈至极,使他的想象也极奇特丰富。明明不切实际,他却觉切实可行。天还没亮,他就闹着要去找女儿的坟,要把女儿刨出来。一天两夜无眠不吃,他竟力量大得出奇,连姬杨都难以拦住他,只得把他和七嬷锁在窑里。他大为光火,见东西就砸,又拼力撼窑门。七嬷去拦,他把七嬷都推倒在地。谁阻止他去救女儿,谁就是他的敌人。秀珍只得去叫护林员。等几个护林员赶来时,他已撼倒了窑门,把姬杨打翻在地,不顾一切向林中冲去。护林员追了好远,才捉住他。七嬷提着一条麻绳赶来,哭道:“绑住他,给我把他绑住!他疯了。”
护林员死死绑住他,抬回窑里。他失去了自由,又气又急,不住喊:“放我去救女儿!你们不放我,就是在害我的女儿的命。刽子手,杀人犯,放了我!只要让我救活女儿,要头也刀一挥送给你们。快放了我!”
惨叫凄喊,人听了人心碎,鬼听了鬼发愁。然而此时,胡家村那边,却还有鼓乐声隐隐传来。原来是能不够借村民请来的戏班,给自己贺六十大寿。他的生日在夏天,得知姬发的女儿暴亡,才决定提前贺寿。老爷子在心里说:“姬长庚和我对着干了一生,落了个没子少孙,我倒儿孙满堂,凭什么不他悲我乐?孔明硬是气死了周瑜,我也气气姬长庚的孙儿孙女。”
七嬷听着弟弟骇人的叫喊,又听着胡家村那边传来的欢快的鼓乐声,果真心里不只是难受,——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都有。
看看实在不行,姬杨便开车从镇上请来医生,强行给姬发注射了镇静药。几天来劳累无眠,姬杨都快散架了,送医生回去时,手脚简直已不再听大脑指挥,撞死了路上的一头牛,车也险些翻下崖去。医生吓个半死,死活不再坐他的车,步行下了山。牛主则跟他大闹起来。他不愿给七嬷和姬发心里添事,回到中山向父亲要了几千元,赔给了牛主。
姬发睡了一觉醒来,不再叫喊,而沉默无语。
花花之死,最伤心的人是母亲。娘儿苏醒后,比姬发更悲伤凄惨,痛不欲生。怀孕十月,分娩时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一口奶一口饭好不容易把个肉疙瘩养成了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说没有就没有了,她怎能接受?然而又不得不面对铁的事实。一时里,人世一切,对她都如浮物杂质,不留眼底。回到盘龙凹,她没有了往日的勤恳和热情,什么也懒得做,遇人也不理。无精打采,寡言少语。常呆在无人处,久久坐着,失神的双眼, 一片茫然。泡在对女儿的哀思里,人一天比一天憔悴。
窑壁挂着花花的皮筋,窗台放着花花的鸡毛毽子,杂物窑有花花的小锄,垃圾堆有花花扔了的坏发卡……盘龙凹似处处都有花花的影子,却处处不见花花的人。悲伤便如蛇麻草缠树一样,随着时日的推移,将一对落难夫妻的心越缠越紧。他们吃饭如咽苦药,睡觉如躺针毡,无人时不知搂头大哭过多少次。
人与事,事与情,不变是不可能的,难料难说。姬发心中,有多少悔不该。果园的收入,本可使—家人过上优裕平顺的生活,他当初却鬼迷心窍,买下了云梦山林场。如今失去女儿,把世上所有的银行都归他拥有,也一文不值,何谈这个在钱上并没有给他带得什么好处的小林场?唉,都怪他不知足,才落了个鸡飞蛋打,人财两损。娘儿心中,也有太多的懊悔。当初她要不是怕姬发手头有了钱花心,有意要在这难得见到女人的深山野凹里呆,肯定会阻止姬发买林场的。七嬷阻止不住,她和姬发过的是一个日子,要执意阻止,姬发就得三思而行,说不定就会缩手不买的。如果那样,花花也就不会有这一遭。唉,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
夫妻俩,自怨自艾不尽。
秀珍又陪了娘儿几天,才去上班。七嬷仍陪着夫妻俩。亲族朋友,纷纷来探望慰问。姬发这时最需要孤独,总急不可耐地等待每一个打扰他的人走开,几乎不跟来人说一句话。七嬷只得硬着头皮与人论天气,说庄稼,绝口不提花花。来人也小心翼翼,不多言花花。言也轻描淡写,怕引得至亲伤心。
那姜八姨见夫妻俩恍恍惚惚的,认定是丢了魂,便抱了红公鸡到林里去“招魂”。—只公鸡一阵惨唤,岂能让夫妻俩恢复正常心态?正如古诗云:“我有迷魂招不得。”
为情所活者,必为情所累。七嬷明知夫妻俩不耐烦,却不厌其烦比例子,讲道理,开导他们。既思念失去的孩子,又为眼前的孩子忧虑无限,她头上仅有的几丝黑发,永远消失。几天后,她脸都失了型。姬杨怕她垮了,硬把她送下了山。
仁慈的老母,一进镇中的家门,就浑身稀软,晕倒在地。然而只隔了一天,她又提着一罐鸡汤,迈着发颤的两腿往云 梦山而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放射着柔和而牵念的光芒。死了人,哪怕是死了至亲的人,也要吃饭,还要吃好。正因为死了孩子,老母越要让活着的孩子爱惜生命,好好活人。俗话所言“可怜天下父母心”,一点不假。
护林员不肯说出花花的葬地,夫妻俩便怆然在云梦山的高坡低谷里,野树荒蒿中寻找。娘儿始终没有找到,姬发有一天终于找到了。只见坟上那引魂幡,还在微风里忽闪。四围枯草没膝。附近林里,冷不防就会发出几声叫魂鸟的惨叫,惊心动魄。
他脚伤未愈,拄棍而立,急促地吞吸着渭北冬季那寒冷、干燥的空气,悲从中起,血往头涌,突然弃棍伏长躯于小坟,深沉痛烈的内心自责,使他哭不出声来。若不是还有一点点理智在起作用,他真会刨开小坟,刨出女儿来。
年轻的父亲,柔肠百折,柔肠寸断。
花蕾初绽就凋谢,谁有他的女儿悲剧之大呢?
独自呆在这悍兽猛禽出没处,不再拥有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骨肉亲人,只拥有三尺阴暗潮湿冰冷和满腹无明。他的女儿,生也孤单,死也孤单!
久久,万般眷恋难舍,他却不得不狠心舍女儿而去。从失去爱女的那天起,姬发就跌入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几十天来,他怎么也从脑海里赶不走女儿活生生时的情景。夜里总是迷迷糊糊的,无法真正入睡。不能拥有了,才最想拥有。这天他从坟地回来已很晚,脱衣躺入被窝,似睡非睡,说醒不醒。突然,有轻轻地拍窑门声响起。他睁开眼,自己分明醒着,还是听到有拍门声,忙坐起来,拉亮灯问:“杨子,又抓到偷树的了吗?”门外响起女儿娇嫩柔细的声音:“爹爹,是我回来了。”
娘儿也没睡着,吃惊地问:“你怎么了?”他没听见娘儿的话,狂喜无比,心跳如鼓响,泪水都流到了脖子上。多半是女儿在地下复活,撞开板箱,刨出土坑,回来了。世间常有意想不到的事,奇迹终于发生了,女儿还活着!他不敢相信,又问:“不会是花花吧?”门外女儿焦急地道:“冻坏我了。快开门呀,爹爹!”
天哪,是女儿,真活着!只要活着,从今往后,他无论怎么难,都不叫女儿知道;无论怎么忙,都要抽出整段时间属于女儿,爱她,懂她,让她支配他。父亲应是那坚硬的核桃壳,而孩子应是那护在壳里的嫩仁儿,他现在会做父亲了,也懂孩子了。
娘儿又问:“你到底怎么了?”他拳头一砸脑门,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喊道:“花花回来了,花花回来了!”衣服也不穿,两条长腿如弹簧般一蹦,就下了炕。娘儿又惊又怕,颤声道:“你疯了,天这么冷,你一丝不挂就往出走!”他早急脚慌手过去打开了门。外面空不见人。月已落,银河当空,夜色朦胧,乌啼声声。
他哭叫:“花花,花花儿,快进来呀!”娘儿扑下炕,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摇晃着道:“花花的爹,你醒醒呀!做梦了吧?瞧冻成啥了?快回被窝!”
他已有些失望,但又不愿失望,神情很怪地笑道:“不是梦,我明明听见花花叫我了。多半在跟我藏着玩。那死丫头片子,真是个淘气鬼。我找找去!”便要出门。娘儿死抱往他的腿不放,哭道:“发子,你疯了!花花不会回来,她真死了。你是男人,得带着你的女人把这一难熬过去才是,怎么能先挺不住疯了呢?”
姬发宁愿体体面面地死,也不愿疯疯癫癫地活。八成是产生了幻觉,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哆嗦。想娘儿大概也被自己吓坏了,忙低头柔声说:“花花是真死了。谁也没有叫死人复活的本事。咱们不能再为她折磨自个了。”关了门,拉起娘儿,回炕躺下,盖严被子,道,“从明个起,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干活,就不老想她了,也能吃下去饭,睡得着觉了。要不,无论我还是你成疯子,都是在给咱们添灾。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平顺。咱们不能再有灾难了。”娘儿点了点头,偎在他怀里,抚着他,如饥似渴道:“单干活,怎么能真忘了她?我要孩子!有了孩子,我才能丢开她。”
女儿的死亡,是不可更改的、最残酷的现实。设想让女儿死而复生,是徒劳妄想,枉费心机。姬发认了。女儿的死亡,也使他更懂得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缺憾,更多了一些平常心。以前武七嬷念念不忘传宗接代,他却不太在意,花花几乎是在纯粹的冲动中被带到人世的,此后便觉孩子是累,做爱总用避孕套。现在他终于觉没有孩子就没有姬家的世事,姬家的血脉不能断在他手里,必须有传承者。他也极欲在另一个孩子身上,补偿对花花的爱。于是他没有戴避孕套,就和妻子做爱了。毕竟女儿尸骨未寒,他们做爱像罪人。
夫妻俩默默舐着心灵的伤口,强行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从第二天起,又胼手胝足,劳作不已。他们特别怀念那几年只务果园,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劳动无比沉重而内心却无限充实的生活。唉,逝去了的生活与人,只可在追忆里再现了。
虽然他们竭力不想女儿,可无法不使女儿在梦里时时出现。身为父母,谁能把女儿从心中抹去呢?只有等他们的心随身倒人土,化作泥,无有形影了,女儿才能从他们的心中消失。
无数次,姬发泪吞肚里,无语问天:都说为匪作歹皇天不佑,我先人没有为匪,我也没有作歹,女儿却为什么不得好死呢?是我错?是人错?是天错?(第十八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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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3:30:31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坐拥书城

随着一声『玉皇大帝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自买下云梦山林场后,与姬发作对的人那么多,使他对周围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女儿之死,更使他的心胸狭窄。一段时间里,他只相信自己伤心流泪是真的,顶多也只相信至亲好友流泪有一点儿真伤心,无关痛痒的人流泪,他觉是做给他看的。而与他作对的人,他则想他们该称心如意,奔走相告了。由是他看人的眼光,极为冰冷,甚至有些敌视。

  众家亲戚,却不管他如何冷漠无情,三天两头这个走那个又来的。尤是七嬷,那两条胖腿上云梦山最为勤快。校长不如老伴,隔上一两个星期,才迈着那只怕踩死蚂蚁的步子,上山来呆上一天;做些小杂活,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讲做人做事的大小道理。姬发当然不会敌视养育自己的人,但老夫子唠叨不休,还是让他脸上满是反感的神色。老夫子不管他的脸色,只管讲,硬往他耳朵里灌。时间总会使人内心的伤痛有所愈合、减轻的。渐渐,姬发内心有些平静了。惨痛的打击,使他对人生世事也多了些思索,觉得老夫子的唠叨,自有其道理。老夫子上山来要闷声不吭,他反有些不好受。其实老夫子的唠叨,听起来如潺潺流水,最沁人肺腑。

  1993年清明节,又到了祭奠亡灵的时候。无病人偏好呻吟,伤心人最怕伤心。姬发没有回中山给先人扫墓,而女儿之坟,去了那么一次,就再也不敢去了。这一天,盘龙凹反一片欢声笑语。校长夫妇早早就来了,然后姬杨那两个如水灵灵的鲜花一般的妹妹也来了。他们像是这家从未发生过什么伤心事一样,热烈地谈论着谁都不感兴趣的话题,或是不住拿谁打趣逗乐儿。校长还酸兴大发,挥笔写了一副索然无味的对联,自己却很得意,贴在窑门口炫耀。横批为:惜红爱绿。上下联为:花香鸟语正阳春,水色山光真丽景。

  秀珍来还带着酒。对酒当歌,对景当歌。校长几杯酒下肚,竟如七嬷笑骂的那样“张牙舞爪”地唱了一首老歌——“群山托起了英雄”。

  因清明上坟人化纸钱,容易引起山火。饭后,姬杨便和秀珍到林里巡游去了。七嬷与芳珍坐在炕头,和娘儿东拉西扯。校长和姬发对坐在沙发上,笑问:“那年我给你的一箱子书,多半没看?”姬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爱看书。倒从中山老家带到这里来了,在那个放杂物的窑里。”校长道:“还是忙里偷闲,看看书吧!一者,读书跟茶余饭后跳舞、唱歌一样,也是一种娱乐、享受。最是烦闷时,读书可美美清洗大脑里的琐杂。二者,世间物质有限,人生在世,物欲应节制一些,多一些精神追求。身体发肤之美,为父母所授,不可自我改变,而灵魂之美,则可自己改造,读书则有助于把自己的灵魂改造得更美。三者,好好认识社会,单靠个人经历,就太有限了,得借助于多少人多少事的总结——书本。有此三者,何乐而不为?”姬发连连点头称是。

  一伙人走后,姬发便搬出那个落满灰尘的皮箱来打开一看,校长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得很仔细、严密,还好,书没有受潮发霉。姬杨惊道:“这箱子里原来是书呀!怎么不早说?我还当是你两口子的什么宝贝,动也不敢动。不看书,我就觉得脑瓜里似乎只有小脑,只能指挥吃喝拉撒,变成了无机体而已。相形之下,一看书,我才觉脑瓜里还有大脑,还能思想了。好,好!”拣了几本,就看起来。

  姬杨翻书的技巧,绝对高超。照他那技巧,书被翻一百遍,也会完好如新的。他自己有好书,很怕人借。不是怕 “刘备借荆州”,而是怕笨蛋——有人竟笨到蘸唾沫翻书。是些文、史、哲经典,古今中外都有。姬发拿了一本,看了几页,就觉味同嚼蜡,扔开了。

  过了几天,下起连阴雨来。道路泥泞难行,少有人进山出山。各山头的护林员,也难得到盘龙凹来。姬杨得了机会,从早到晚钻在自己窑里展卷卧读,谁也不理。娘儿戴着黑丝线织的满头罩络子,也只坐在炕头做针线,手指舞动优美,不时在鬓角上一洗针,一句话不说。外面连鸟叫声也没有,只有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姬发闲极无聊,闷得发慌,一次次到门口,只瞅天不晴,便胡乱拿起一本书,来打发时间。看着看着,就入了味,眼睛涩疼,不时掩卷而思。灾难,可使人麻木不仁,也可使人活化心灵。姬发当属于后者。在失去女儿之前,他还受着物欲的强烈诱惑,做人未免浮躁,就是硬着头皮看书,也不能理解其字里行间的深刻含义。失去了女儿,物欲对他的诱惑力大大减弱,于是他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了。他原有的对社会和人的认识,不能胜任这思想,有许多人和事想不开。在读书中,与那些有博深学识和思想的伟人交流感应里,久久想不开的某一人或事,终于有一种迷雾洞穿、茅塞顿开感。于是他明白了自己其实原来很浅薄。

  好书,让他爱不释手了。

  真正的男子汉,不一定就得个儿高大,肌肉发达,脸老绷着,而应拥有一种内在博大的品质,应对人生有较高层次的觉悟。

  校长以前总是用宽容、屈尊的态度跟姬发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年长和比姬发地位高些,而是因为姬发对社会人生的认识、思考太少、太浅,不过语言生动有趣一些罢了。渐渐地,他终于以平起平坐的朋友态度和姬发说话了。两人相对,既说生活琐碎,又论社会人生。因为说生活琐碎,论社会人生便不觉枯燥乏味。因为论社会人生,说生活琐碎,也常被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来观照。两人只觉很投机,当然也很兴奋,校长甚至有一种很幸福感。自己最疼爱的孩子,能够跟自己纵横高谈,他怎能不感到幸福呢?

  姬杨对朋友的每一点变化都是关注的,自然也很高兴,一次在旁笑指姬发说:“这人悟了。难得!多少人,到死也不悟哩!”校长道:“你能认为他悟了,你一定比他先悟了?未必。我就不敢说悟了,他离悟更差得远着哩。”又向姬发笑道,“要你读书,不是要你僵读书,死读书,言行让那些先贤大哲的思想框住。那就成书呆子了。人一成书呆子,读书就产生了负面效应,读书还不如不读书。读书,当然是求索知识,但更重要的是提高判断是与非的能力,拥有更正确一些的思维方法,学会更好地控制自我,发挥自我。先贤大哲的话,是针对彼一时彼一地的社会和人的。社会在矛盾运动之中,人则千差万别复杂多样,此一时此一地的社会和人,彼一时彼一地先贤大哲的话,就套不上了,硬套真理也会套成谬论,只可借用那些先贤大哲比较正确的思维方法。读书,也不单是读书本,人间无处不有书。每一个人,哪怕一字不识,身上都有无尽人类文明的积淀,都是一本读不完的好书。比如你大姐,我一辈子都在读她这本书,受她影响不小。要这样读书,即便没有书架,活人也有一种坐拥书城的感觉,觉身边时时有书,处处有书。读书,也不要拿有用无用来论。有什么实际用处更好,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可提升自己的做人,让自己身上多些人格和真理的魅力,岂不也好?这样书就读活了,人也就成真正的读书人了。你们俩,先天优越,都有运动员的体魄,要再有一身书卷气,空灵散发,就更光彩四溢了!”

  说完笑吟吟地看着姬发。姬发穿烟灰色西服,系棕红色领带,握书倚案而立,眼里闪着熠熠的辉光。校长得意地在心里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一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养育了你。别说什么亲生,你就是我的传承。有你,我死可瞑目了!”

  一席话,姬发听来如醍醐灌顶,心悦诚服,叹:“‘朝闻道,夕死可矣’!过去我觉自己什么都知道,现在才明白自己腹如竹笋,空空如也,并不真知‘道’。‘知道’两字,原来是不可随便说的。”

  此后,他更嗜书如命。亲手打造了一个式样别致的书架,托秀珍姐弟给他搜求购买了各种好书,特别是林业方面的书,把书架摆得满满的。白天巡林去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个装有书的包,累了就散散淡淡地坐于石上,看着书。树身靠着一猎枪,脚边蜷一狼狗,分明是个别具一格的读书人。

  不光有好书他就看,对周围的人,他也以一种读书的眼光来看,——看到别人的缺点,便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有则改之,无则引以为戒。看到别人长处,则如饥似渴学之。美好的人及其事,对他真如读一部好书一样,赏心悦目,陶醉不已。

  这位身处山野的青年,却一定程度进入校长所说的“坐拥书城”的做人境界了。

  爱情,这神秘的生命舞蹈,总令舞者如醉,观者如痴。身上散发着书香的姬发,更让秀珍和娘儿着迷。只是秀珍仍含而不露,娘儿则对姬发柔情百种,又诚惶诚恐,只怕自己不配姬发,求他教自己也认认字,好读书。姬发为人师表倒很耐心,可惜家事繁杂,娘儿认字真如猴子掰包谷,好容易认下几个,又很快忘了。她沮丧地笑道:“算了。等过几年,日子顺了,我专腾出时间来念书。读书明智,我可不愿当一辈子傻子,叫人瞧不起。”姬发道:“胡说,大姐一辈子睁眼瞎,姐夫瞧不起过她吗?我敢跟姐夫比?怎么会瞧不起你?”

  小两口的爱情生活,越来越动人。除过秀珍心里酸酸的外,别的至亲好友都为他们感到幸福。

  娘儿突然间看到酸食就嘴馋,一闻见油腥味就恶心,原来是怀孕了。

  姬发既欢喜,又心酸。花花是他永远的心病。与孩子有关的任何事,都会使他的病处受到刺激,而隐隐作疼。七嬷听说,兴奋得眼泪汪汪。这个一心要使姬家人丁兴旺起来的女人,又士气大振,赶上山,千叮嘱万叮嘱娘儿,不敢干重活。

  个人、家庭、家族,在生活的舞台上,都不会上演纯粹的悲剧或喜剧,而是悲喜剧。姬家就是这样,大悲刚过去,大喜又降临,而喜中却又平添新忧。

  1993年5月,吴镇长调离,继任者姓陈。

  继任者到来,固塬的老板们按惯例都得去朝拜,当然少不了见面礼(最好是现金,各人量力而行,不过少也不能少到一万以下)。水泥厂厂长、煤矿矿长们常来云梦山玩,也

  曾就这事提醒过姬发,道:“做人不可太缺心眼了。”姬发嗤之以鼻,说:“心眼可缺,不可缺德。你们爱怎么做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不做共产党干部的腐蚀剂。”

  陈镇长一次和企业办主任老原拉闲话时,似乎无意识地道:“云梦山林场的姬场长,倒牛气冲天。我到固塬这么些天了,他也不来认识认识。”老原忙说:“他跟别人不一样,陈镇长得谅解。”陈镇长笑问:“怎么讲?”老原道:“林场说是企业又不是企业,没有什么大的收入。姬发上次买菜,还向我借了五块钱哩。再说,他才殇了女儿,无心跟人往来。第三,不单是你,他跟吴镇长关系就很平常,像是不善社交。”陈镇长点头道:“原来这样!”心里却说,“我就不信,那小子无求于我。至于穷到那地步吗?小农民就那号德性,没钱偏显阔,有钱倒装穷。”

  说姬发穷,不只陈镇长,固塬大多数人不会相信。

  自买下林场后,姬发还没有从中得到一分钱的收入,事倒接二连三,出个没完没了。人有多少精力?既浪费在了那些事情上,他管护果园便显得力不从心,苹果品种也老化了,市场价格又一降再降,加之果园被森林所包围,虫害严重,一年下来,收入几乎不够投资。“坐吃山空”,秀珍求人看脸给贷的那笔款所余钱,姬发手头捏得紧紧的,也只剩下不到五百元,给护林员发一个月工资还差得远。眼看又到发工资的时候了,姬发只愁到时怎么面对护林员。恰巧一日,秀珍来了。姬发便道:“我想砍些木头。办砍伐证得几千元,你看这笔钱不掏能行吗?唉,有这么大个林场,我倒端着金钵在讨饭。”秀珍笑道:“想你正愁钱,我正是为这个来的。办个证么,我也不赞成让人掏那么多钱,但这是惯例。你要办证,就不能因为我是所长不掏钱。我来是跟你说,证不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林业局的同事们万一谁知道了,看我的情面,也不会怎么样。只是你绝对不许大面积砍伐,间伐一些。有人买,就伐。买多少,伐多少。不要堆在那里卖,太显眼了。够花便止。”姬发点头“嗯”着。娘儿笑道:“我们欠秀珍的情分,怎么还呢?下辈子我生做个男人,娶秀珍,要不就让发子下辈子娶。”姬发啐道:“呸,那不越亏秀珍了?人家是大学生。八辈子,都是咱俩配,瓷锤一对!”

  好几片槐林的确太稠密,间伐一些,更有利于别的树木生长。林场既属姬发,他也不愿滥伐。是伐矿柱。伐上一些,姬发就赶紧打电话让煤矿来车拉走。才卖了不到两千 元,还不够支付护林员一个月的工资,事情就出来了。
  一天,地区林业局卫局长领着几个人,驱车来到本县,直奔县林业局何局长办公室,问:“有人举报云梦山林场姬场长,在你们局某些人的支持下,无证采伐木头,有这回事吗?”
  何局长吃一惊,又莫名其妙,道:“支持他护林我们是全力以赴,但这种事我首先不可能支持。有证没证,我这一向忙,还不知道,或者是个误会。老王你先招呼卫局长喝 茶,让我去问问秀珍。”卫局长道:“打电话叫这里来问吧。”
  何局长只得打电话叫来秀珍。秀珍见来者不善,也慌了,整了整警服道:“只伐几千元的货,场长本来要办手续的。我想林场又不是工厂,老有收入,况且只那么点钱,交 钱办手续,化不来,就没让办。场长没有责任,责任全在我身上。”卫局长搔着秃顶冷笑道:“你替那位场长想的还挺周到的啊!听说,你跟他是亲戚?”何局长忙向秀珍使眼色。她想卫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举报者已向他说了真情了,隐瞒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便坦然道:“他是我的族叔。”
  卫局长一拍桌子,厉声道:“身为所长,大义保亲,你未免太义气了!你的责任再说。那个场长,作为护林者毁林,就该罚他个倾家荡产,还要交公安部门追究刑事责任。先去云梦山看看!”于是众人簇拥着卫局长出了何局长办公室。秀珍落在最后面,想给姬发打个电话让赶快遮掩现场。
  卫局长似乎意识到了,突然回头向她说:“你也走,跟我坐一个车。”秀珍无奈,只得上了卫局长的车,一路忐忑不安。自己要被怎么处理都无所谓,就怕姬发倒霉。他已够倒霉的了!
  姬发正领着几十个雇工在离盘龙凹不远处的一片槐林里砍伐。他也怕出了问题连累人家秀珍,捏着一把汗。不想一排小车就停在了路边。从车上跳下的人,他不认识的居多,知道事情不妙了,灰了脸。何局长苦笑道:“撞了个正着。你怎么搞的?”

  卫局长当即就令同来的地区林警给姬发上了铐子,问:“知道这是违法吗?”姬发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追究起来还不得了,被铐着的双手,微微发抖,仰头叹道:“没想到,我拿多年血汗钱买了个林场,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损财还丢人!悔不该当初没听大姐的话。我真是把屎吃了。这下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卫局长冷笑道:“知法犯法,胆大包天,是背后有侄女做靠山吧?”姬发一听秀珍真被扯上了,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连连说:“这不关侄女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我根本 就没向她打过招呼。”卫局长哼道:“人家早巳承认了。你们叔侄俩,倒会互相包庇。包庇也是罪!”回头一看,却不见秀珍,忙问:“她人呢?我就知道她心里有鬼。”

  秀珍见卫局长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要把姬发铐走,他这下惨了不说,传出去,附近各村的人又会嚣张气焰起来,护林很可能又失控。情急里,他想起在林学院时有一位姓张的教授,现在出任省林业厅的副厅长,当初她可是这位教授的得意门生。于是忙溜到盘龙凹,向娘儿要下移动电话机,简要给张厅长说明了情况,请求帮助,几乎哭道:“别人有了钱搞企业,享受的是什么呀!他搞林业,有钱人倒成没钱人了。个人管护小林场看来是大方向。要这样,谁还愿干这号事?”张厅长多年从教,为官是歪打正着,不会四平八稳坐官,小不点的事就坐不住了,道:“林是不该砍,但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也不行呀。应该给这些人相应的政策。政策也不能一时就下来,先解决他的问题要紧。我即刻就和卫局长联系!”
  秀珍自毕业后就没有和张教授再见过面,电话号码还是从同学处得到的。当时要这个电话号码,就因为姬发事一个接一个,为防万一急用。不到迫不得已,她也没有勇气给张教授打电话。打了电话,她心里也不塌实,人家现居高位,未必再把她这个学生放在心上,更何况姬发……
  她绞着手,回到砍伐现场。卫局长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她望着何局长说:“这几天肚子不太好,到那边方便去了。”
  卫局长挥手下令:“带走!”林警押姬发上了一车,众人也各上其车。姬杨和雇工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娘儿听着秀珍打电话,早吓得脸色焦黄。秀珍走时安慰了她几句什么话,她也没听见。好半晌才醒过神来,慌慌张张赶到这里,扑倒在姬发所坐的车头上,哭天抢地道:“亲人哪,你咋遇了这么个粗笨女人,没法子救你呀!放了我的亲人。要坐牢,我替他去坐牢。不许抓我的亲人!亲人哪——!”
  就在这时,卫局长的手机响了,是省林业厅张副厅长打来的,说砍林不多,及时制止,教育教育,下不为例就行了。卫局长“哦”了几声,关掉手机,看着秀珍说:“看来 正如举报人所说,你们很牛皮。这么一会儿,就惊动了张厅长。人先放了,但事没有了结,回去研究研究再说。”秀珍抠着手指头说:“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我叔叔有太多人不知的难处,还请卫局长谅解。”
  姬发被打开铐子,放下车。夫妻俩深情地望着秀珍坐的那辆车。秀珍轻轻向他们点了点头,一排车便鱼贯而去。
  姬发让雇工散了,便坐等事情最后的结局。娘儿提心吊胆的,又不住安慰姬发,说:“你又没杀人,就坐了牢,能判几年?十年八年也是一晃就过。山让收了也好,早够了。我回中山家里等着你。穷日子好过!"姬发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这我信。真要这样,大姐也不会让你太受穷的。我是作自受,人家秀珍,又为自己个什么?万一让开除了公 职,一辈子不毁了?”娘儿也忧道:“秀珍到这一地步,实在不容易。小时候,她比我还苦。要毁了她的前程,我们怎么对得住人家呢?”
  秀珍对卫局长“研究研究再说”的话,也捉摸不透,不知事情到此为止呢,还是又要折腾。张教授是不好再烦了,想来想去,只有东海可商议。她很不愿意见东海,见了面总是尴尬、痛苦,但咬了咬牙,还是约见了东海。东海认为最好把这事彻底抹光。他不知怎么和一位地委副书记关系密切,视其为靠山。二人便驱车到地委,请求那位副书记出面向卫局长说话,私下又花了些钱,卫局长对这事的“研究”,才算是没有“再说”了。
  如果是为自己,秀珍宁愿被开除公职,也不愿这么做,可是为姬发,她做了。她一次次在姬发并不知且永远也不会知详情下,为他做着她所不愿做的事情。
  数日之后,秀珍又赶到了山上。真是宾至如归,娘儿执手牵袖,把她迎入窑里,别提有多亲热。秀珍是特地来告诉夫妻俩事已了结,好让他们放下心来着,笑道:“都怪我,没有把事情弄好,让叔叔婶娘受了一场惊。林就不敢再砍了,钱的问题,我另外想办法。”笑时,牙白鲜,唇红鲜,眼光则清鲜。夫妇俩松了一口气。娘儿疼爱地抚着她头发,落泪说:“有你,我们真是上头有天了!”秀珍道:“婶娘说这话,就把我当外人了。自己人,只盼你们日子能过得顺当一些。看着你们好,我心里就舒服。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日后还会有想不到的事,‘天无绝人之路’,挺一挺也会过去的。忘了是谁说的, ‘壮丽的失败后面,就跟着辉煌的胜利。’况且你们只是遇到些大大小小的挫折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失败。”
  姬发问事情怎么了结时,秀珍一字不提花过钱,只笑道:“‘背靠大树好歇凉’么,是东海帮的忙。他那人,有求必应。”姬发便道:“人谁身上没有缺点?听叔叔的话,要看到东海的长处。”秀珍低下头说:“我欠东海的太多,一想起心里就不安。叔叔说的道理我也知道,可是我做不到。”姬发命令道:“试着做吧!为了你自己的幸福,你也应该珍惜东海对你的爱。依我看,没有第二个男人有东海对你那么好了。”娘儿道:“其实她已试着做了,反倒伤了东海的心。恩情债,不是做夫妻就能还了的。”

  秀珍没想到娘儿这么懂自己,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个女人爱姬发,她也爱这个女人,因为姬发爱这个女人,她只能爱他所爱。她没有一点夺人之爱的心,只想默默地为这两个相爱的男女付出。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要他们幸福,她也是幸福的。娘儿也哭了。夫妻俩早已明白秀珍对姬发害着单相思,只是从不说出口而已。说也怪,娘儿竟一点也不嫉妒。秀珍各方面都比她优越,她也不觉秀珍对她形成了威胁。这全因为秀珍为人的美好,她因此极爱秀珍。姬发不忍看两个女人因自己而抹眼泪,出至外面,自己却忍不住抹了好大一把眼泪。秀珍对他的爱情是真挚、深厚的,他虽对秀珍无相应的感情,但叔侄之情,朋友之谊,也是真挚、深厚的。他和秀珍之间,依然存有天大一个“情”字。
  三人之间,本来是很复杂的感情,却弄得如此简单、纯洁、美好。
  复杂的可变简单,简单的却常被弄复杂。姬发的日子,无风也三尺浪,事情接连不断。他从没有真正告过一次人,但“恶人先告状”,“喊打的便是贼”,自己却屡被人告。不过理解和支持他的人,还是与日俱增。他自己也觉得腰杆越来越挺得硬了。

  吴镇长调离,姬发心里曾暗喜,或者新来的领导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也说不定。“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甚至抱希望于新领导,把遗留问题给他一个了结。然而一天,镇文书送来了陈镇长一个口头通知:限姬发三天之内,将所欠五万元交镇政府。否则,镇政府将把他连窝端下云梦山。
  显然,连窝将他端下云梦山是假,让他流些油出些水才是真。
  姬发明白。
  他失望之余,火冒三丈,当即下山到陈镇长办公室,微喘着气,竭力使自己镇静一些。此前陈镇长是见过姬发几次面的,应该认识,却坐在办公桌前头也不抬问:“哪一位?”姬发道:“陈镇长‘贵人多忘事’,真要不记得我就好了。护林人姬发!”陈镇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的事吗,哦……”姬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拖腔,扶着桌角道:“陈镇长是不知情况呢,还是有意与我过不去?如果是不知情况,听我给你详说。如果是有意与我过不去,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陈镇长在椅上摇着上身道:“你这是以什么态度说话?何谈与你过不去?情况我也知道。你没交清款,就是违约。镇政府即可宣布合同作废,收回林场,并处以罚款。”
  从一进门,姬发就想揍陈镇长一顿,倒不为要说的事情,而是因为那老小子不把他姬发放在眼里。他那个态度,反使姬发更为不卑不亢,冷笑一声,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 上,直视着那位道:“话既这么说,陈镇长所知情况,要不属实,就是并不真知。镇政府当时并没有把林场全交给我,我为什么要把钱全交给镇政府呢?我姬发,不是山里的二 愣。吴镇长虽走了,老原还是企业办主任。况且这事也可问一问吴镇长,只要他不胡说八道,本身就是人证。要连窝端,吴镇长他们早把我端下山了,等不到陈镇长。陈镇长执意要把我端下山,被逼无奈,我只好状告镇政府没有把林场全交给我也是违约,要求赔偿更多的损失,包括精神损失赔偿。我正愁林场不得出手哩!捞回本来,或者还能赚些,把那块烧红的炭扔回原主手里,对我岂不更好?”
  陈镇长真没把姬发放在眼里。一个凭务苹果园发财的山里后生,保准没见过什么世面,言语木讷,三威两吓就缴械了。没想到唇枪舌剑几个回合,他就不得不另眼相看姬发了。那小子咄咄逼人,言语到位,思维周密,他已成了守势,道:“告随你告。镇政府即便有责任,也是前任镇长的责任,与我无关。”
  姬发掏出烟盒,弹出一根烟来夹在手指间礼让陈镇长:“抽?”镇长摆手道:“戒了。不客气!”姬发就叼在自己嘴里,抽了几口便按灭,嘴角挂着一抹笑道:“话说到告,其 实还是客气。我只是想让陈镇长别把我当做绵羊,可以任人宰割。陈镇长还自以为是,我只好不客气了。难道你以为你能推脱责任吗?我这就写一个材料,一式两份复印出来,送一份给您,向尊敬的陈镇长反映里山村强占云梦山林场千余亩林的情况,要求您尽快处理。我很笨,以我笨想,吴镇长走了,但固塬镇政府没有走。镇政府不是私营企业,企业主将企业卖了另一位,似乎原企业主欠人款什么的不可向新企业主讨要。只要固塬镇人民政府是共产党的,换汤不换药,换十个镇长,遗留问题也应解决,否则就是失职。您要仍置之不理,我状告镇政府,恐怕您也就有了不可推脱的责任。如果有可能,我还要让媒体曝光。到那时候,看谁裤裆的东西,能见得天日?”
     陈镇长终于明白,这个山里后生,的确不同寻常,难以对付,既恼火,又泄气,道:“你告吧,我奉陪就是了。”姬发站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神情冷峻,声音坚决道:“我本无心买林场,是原主任三番五次缠我,才买下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既买下了,要我从云梦山十八盘路上走下来,不那么容易。等你连窝端我的时候,我必把你送上法庭,讨一个公道说法。民告官,倒挺有意思的,咱们就玩一玩这戏法吧,看到底鹿死谁手!”
  离开镇政府后,姬发真让校长代笔写了一个材料,一式两份。一份自留,一份让文书转呈陈镇长。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陈镇长连窝端他下山之事再也不见下文,但也决不动手理吴镇长留下的那一堆乱麻。云梦山自姬老人手里时就是固塬的一个招牌,上级有人来视察本镇工作,时不时就提出要上云梦山看看。“进人门,看人脸”,陈镇长既要陪上级去云梦山游玩,就不得不给姬发赔笑脸,甚至拉近乎。于是,表面上,两人相安无事了。不过,在心里,陈镇长这个土皇帝,却怎么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几十里小王国有反叛,道:“猫捉老鼠,也要放一把。小子别得意,我只不过是放了你一把而已。”姬发则是真正欲与陈镇长相安无事。只要不给他寻事添烦,就算是帮他了,谢天谢地!每当上级来人询问他有什么难处时,他从不肯诉难说苦。实话不敢实说,否则就会引起地方领导敏感,又会生出意想不到的事来。他只会说形势一片大好,歌舞升平之类的大话套话虚话。
  干部监督机制如果不力,即便惩处了几个无能腐败者,即便出现了几个清廉有为者,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随着时间的继续推移,姬发的旧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又一个一个出来了。依然是解决了的少,而“冷冻”起来的多。
  越是棘手的问题,越是容易被“冷冻”起来。这些久拖不决的问题,分明是在遗留着后患,酝酿着悲剧。(第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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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人言可畏

武春燕似乎已被固塬人遗忘了。不过她那“癫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的活人,注定还会引起人们的关注。

  果然,她就是活的与人不一样,已成女大款,带着对姬家小子的未了之情,又荣归故里了。

  没人知道她这多年在什么地方,凭什么发的财,到底有多少钱。她在外面的酸甜苦辣,难以为人道,连亲人也不肯给说。固塬的闲人们猜想纷纷。有人诡秘地道:“女人吗, 还能凭啥发财?凭的就那个吗!她本来就那个德性,生的又怪馋人的。”说者嘿嘿,听者哈哈,闲人大乐。

  春燕在镇临街处买了二十亩地皮,前面是九间宽三层办公楼,后面是果库,大门口挂着个“固塬果业公司”的牌子。雇工有数十名,还有一辆转手“桑塔纳”。出门自己开 车,身边总有随从。她使得客商蜂拥而至。这几年,固塬人的苹果,不但价格一降再降,许多还卖不出去,人吃不完,只得喂猪,甚至眼看着烂掉。客商多了,虽然价格仍没有上 扬,但人们总算能把苹果全部出手了。而核桃、柿饼等果品,则一时成了紧俏货。

  苹果价上不去,主要是品种和质量的问题,多中则要求好。春燕成立了“固塬苹果协会”,自任主席。请来专家授 课,指导改良品种,传授管理技术。果农虽然听讲踊跃,但 实际操作者极少,多持观望态度。他们总是这样,让人家先干,好了再跟着干,不好免瞎折腾。她的协会主席也徒有虚名,没有几个人听她的,大家各行其是。几千年来农民都是无组织生产,惯了。“人民公社”那阵,搞组织生产,不是搞了个一窝糟吗?

  越是愚昧落后的地方,越难以有公平交易。客商一多,固塬人便群起宰客。政府方面这费那费的,把手伸得老长,农民也伸出了自己又黑又糙的手——客商的车从他们村边地 畔过去,也无理纠缠,要过路钱,等等。把客商吓跑了,就是把春燕的财源吓跑了,她不得不既和地方领导周旋,又和村民交涉,几乎穷于应付。

  好在她善于辞令,巧于周旋,又舍得吃小亏,倒也应付得八面玲珑。一时里,她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前脚送走特富阶层——八方来客,后脚又迎入特权阶层——固塬的头面人物,风头出尽。武春燕在固塬已然炙手可热了。

  母亲常随着春燕。娘家同宗的人,甚至二小同宗的人,不时来蹭光。春燕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倒帮衬他们些钱。

  母亲不满,说那些人:“春燕还是那个春燕。我的女儿我最知道,当初她就不坏。如今她放个屁,你们也嗅来嗅去夸好闻。当初她嫩花一朵,你们倒恨不得一脚把她踩个稀巴烂。难道她不是被你们踩过来的?就是如今,你们当面说花夸朵,背后准还在说她臭不可闻。我没听到,也想得到。”

  女儿一有钱,母亲先变了脸,自我高贵得亲戚族人不敢轻易接近。她备受侧目冷落,含垢忍辱一生,却不在乎,就是不能忘怀那些人当初给女儿的耻辱。

  春燕的归来,引起了姬家人内心的强烈震动。娘儿虽怕姬发尴尬,只字不提,却可谓高度敏感,严重关注,时时提防着他们旧情复萌。武七嬷也心弦紧绷。她才不怕伤姬发的面子哩,一再警告:“打你媳妇进了咱家门,我在你身上省了多少心。她可是山里娘儿的顶尖!天地良心,你要在外面勾款姐搭富婆,甭说你媳妇不容,我老婆子先跟你惹不下!”

  有一次,七嬷又说这话时,姬发只坐在沙发上笑搔头。老太婆道:

  “乖孩子,我的宝贝蛋蛋儿,过几年,我看你要成秃子了。”

  “你只会信口开河。好好的,我咋会成秃子?”

  “心在两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嫌你偏心那个,揪下你一撮头发来,那个女人又嫌你偏心这个,也揪下一撮来。揪来揪去,用不了几年,我的乖乖,你准就成秃子了。”

  姬发跳起来,捏住她嘴唇道:“看我不把你捏成鸭子嘴,只会呱呱呱,叫你再信口开河!真是个又刁歪,又古怪的老婆子,气得人没办法。”

  春燕到头来,还是对姬发无恨,而仍觉他最可爱。所以重回固塬,就是为了走近姬发。落魄她不会归来,归来就是天真地想用富有来诱惑姬发。然而今日的姬发已今非昔比,虽然缺钱,但钱已很难打动他的心了。时间,也已无情地把春燕从他心里抹去了。只不过春燕当初是因他出走的,如果落魄而归,他可能会良心不安,私下会给她一定的周济帮助。既如此,他倒松了一口气,闻如未闻,见如不见了。

  春燕回来不久,就备了厚礼去见武七嬷,还掏出两万元道:“人无贵贱之分,只有好坏之别。好人理应受到好报。没有嬷子给的五千元,我就没有今日。这是嬷子应得的。” 七嬷死活不接,春燕无论如何要给,以至于泣求。无奈,七嬷道:“这么吧,有几个孩子上大学钱紧,你给他们每人寄几千,就算给我了。”

  “又是供人家的孩子上学。嬷子开着银行不成?也好,我以嬷子的名义寄给他们。”

  “这么着,不成我图人家孩子将来报答了?你落款只写‘固塬,姐姐和娘’就是。”

  “哪有姐姐在前的?该是‘娘和姐姐’。”

  “随你怎么着,只要那些孩子念书不愁钱就好。”

  七嬷沏上茶,拉春燕坐下,抚着她道:“发子是我的孩子,他对不住你,就是我对不住你。只是过去的事已过去了,旧话不提,你回来就好!他们两口子如今美美满满的, 好闺女,你要真尊嬷子,就看在嬷子面上,不扰他们了,好吗?”春燕低了头笑道:“正是嬷子的话,他们两口子不提,咱娘儿俩多年不见,拉拉咱们的话吧!”

  数万人口的固塬镇,能够成为公众注目之焦点,即公众人物的,不过数十人而已。这数十人里,如姬发、武春燕一类,属新生代。新生代的公众人物,常在众人意想不到时突然光芒耀目,但许多很快就会黯然失色。而如能不够、武校长等一类的老牌公众人物,则是由沧桑之变淘汰存留下来的,光芒并不耀目,却总让人注目。

  固塬镇中自武清俊出任校长后,向全国重点大学输送的学生,数量仅次于县中。上级屡有意任命他为县教育局长,但他始终不肯下教学第一线,屡屡谢绝了。从出任校长至今,他都代着毕业班的数学课。他的人格、才学,让同事及本地社会各层,都觉这个校长非他莫属。至于能不够,如果他有做人原则的话,可以说是与校长截然相反,背道而驰。在固塬,他也没有校长那么好的口碑。但过去他是里山的支书,现在更是支书、村长一肩挑。“习惯成自然”,时间太长了,人们也就习惯了,觉得里山村的“头”似乎也非他莫属。于是,他就像外面裹着蜡质的粪便一样,漂漂游游在时代洪流的表面,怎么也沉不下去。

  时代进步不可抗拒,里山村这多年必然有所变化,但因为有能不够这么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山大王”,别村人在致富路上的速度若用骏马飞奔来比方的话,里山村的人则如老牛一般,是在慢慢磨蹭。

  里山村的人把主要精力用在了什么地方呢?他们的精神状况又如何呢?当年政府引导农民栽苹果园的时候,他们由于被过去那种大糊弄,一窝蜂,最后落个瞎折腾整怕了,加之能不够也对这种事不积极,很少有人家栽苹果园,栽者很快也挖掉了。等到人家跟着苹果园发了大财,他们才慌起来,慌忙栽下苹果园,然而待他们的果树挂了果,苹果又不值钱了。务苹果园需要的是高投入,有的人家没赚几个,有的人家干脆就是赔本。继续务下去,只会越赔越多,许多人家又把果树砍了。那几年到处喊“卖粮难”,平原地方的人种粮食作物也没多少收入,山区人广种薄收,更没有什么效益。于是里山村的人灰心丧气,觉天不怪地不怪,只怪父母把他们生在了这荒山野峁上,穷命定了。既无希望,他们就抓现成。农事忙罢,汉子们似乎变成了昼伏夜出的猫头鹰,白天睡觉,晚上偷树。他们也知道偷不是好事,可好事既遇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也就不讲羞耻了。要是让护林员撞着了,贼比人还凶。至于他们的娘儿们,饭罢则聚在谁家炕头,做着针线说东道西,惹是生非。山越深,娘儿们的口音越杂。深山里的男子在本地娶妻难,便掏大钱去更僻远更贫穷的地方去买。有的娘儿,甚至是被人贩子贩来的。炕头上南腔北调,好不有趣。二嬷家的那只麻麻母鸡,常在金芝家跳窝,二嬷心怀不满。在炕头听金芝说玉秀和谁家的汉子怎么怎么了,下了炕,出了门,二嬷见了玉秀,一脸神秘,说“金芝骂你的话不敢提”,却长舌一卷,添盐加醋,说个不休。直说得玉秀火冒三丈,扭着屁股去寻金芝,金芝又死不肯承认,来寻二嬷,要打二嬷的屌嘴。二嬷便提起麻麻母鸡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把二百年前的仓底都翻出来,牵涉出的娘儿们不胜其数,于是已然酿出一个大事件来,千头万绪,乱麻一般鼓捣不清。全村人都兴奋了:孩子们欢蹦乱跳,娘儿们号着骂着撕着咬着混战着,连各家的狗都加入了战斗。人不住气地喊:“快,拿凉水来,泼开!”但战罢不久,交战各方又会聚在谁家炕头,亲热地说是道非。

  里山村民,难得有人生进入大境界者。闭塞、愚昧使他们心胸狭隘,对稍出格的人便看不惯。贫穷又使他们有闲,成日说三道四。固塬的那些公众人物,正好成了他们消闲熬穷的主要话题。关于那些公众人物无中生有,极有中伤力的话,从这里向固塬全界不停休地扩散着。里山各村,简直可以说是谣言公司,而能不够老爹,则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

  有人的人生,是向事业挑战的人生。有人的人生,则是向他人挑战的人生。战胜他人,或者干脆说搞垮他人,这种人便似乎觉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了体现,似乎活人有为了。越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人,搞得他身败名裂,这种人越感到满足。

  能不够老爹即属于后一种人,且达到了积重难返、积习难改的地步。他欲战胜的人,并不一定和他有前嫌宿怨,而仅仅是为了证明他有本事,是个能行人,不可小觑。里山村白占了云梦山林场千余亩林地,能不够老爹还是觉自己与姬发在明争上失败了,于是转而欲在暗斗上取胜。谁也没有想到,能不够老爹的一篇好文章,就从春燕回归,引起姬发媳妇的高度紧张和敏感切入了,——他要让对手“后院起火”。这一招可真够厉害,终致姬发媳妇于死地,让固塬的万紫千红,少了一种颜色。

  在他这个总经理的一手策划下,谣言公司里山村,不断制造、扩散着姬发与春燕余情未了的绯闻。一时流言蜚语纷纷扬扬,有声有色,却查无实据。“明枪好挡,暗箭难防”,对姬发来说,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姬发一想起和春燕过去的事,身上就如有无数蚂蚁在乱爬,既有悔恨,又有对两个女人的负疚,怎么也不是个滋味。春燕曾屡次向他打过电话,他每一听是她的声音,就二话不说关了手机。有一次,他去赶集,那春燕秀发披肩,银灰西服西裙,手拎一小巧鹿皮提包,迎面走来。真是今非昔比,气度雍容。好在她还没有发现姬发,姬发忙避入人群里。还有一次,姬发实在没法避过,那春燕发现了他,手提包不拎着,搭在肩上,时装模特似的扭动着楚腰直向他走来。脸庞油画般鲜亮,神情极柔和、迷幻。姬发窘迫异常,看看周围没有熟人,便悄声郑重告诉她:“过去的事,悔也无奈。白娘子是蛇还要做人,我怎能不好好做人呢?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姬发了,对你兴味索然。这种事,也不能跟做生意一样,脚踩八只船,眼观六路货。从今往后,咱俩多见面,少说话。我不能让老婆发生误会,我们是患难夫妻!”不等春燕说话,他就转身走了。此后再见面,两人真无一句话。

  娘儿既不如春燕那么会做,又不如秀珍那么会想,平常一个女人,从谣言之雾里超脱的能力,自然很有限。初听到时,她断然不信,还把向她传播者狠狠臭骂了一顿,极力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语言,来袒护姬发。然而假话说的人多了,听来就跟真的一样,谣言汹涌,不断冲击着娘儿的耳鼓。这个人说姬发跟春燕这么了,那个人又说姬发跟春燕那么了,由不得人不信。唉——

  上了武关下潼关,

  哥哥过得了关,

  妹妹过不了关。

  过了信河是信阳,

  信不信由你。

  娘儿内心的堤防,终于被传言的洪流,冲开了缺口,信而又疑,疑而又信里,勾出了一肚子的陈酸老醋。姬发回来迟了,她便疑他跟春燕约会过,一夜未归,更疑他跟春燕到什么地方疯去了。他人生得俊,历来打扮得别致,她也吹毛求疵,左看右看不顺眼,在心里恨骂:“女儿都殁了,还那么好打扮,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像人吗?”宁愿他整天苦相愁样,蓬头垢面,丑八怪一个,女人见了就避得远远的。

  其实姬发真那样,她看着却未必舒服,谁不爱美?

  她本来就是一个心事很重的女人,一件小不美的事,她很久都放不下,一句不中听的话,她在心里都要几十遍地掂来掂去,且对姬发一直有种解不开的爱恨情结,既如此,那恨感又在心里抬头了。一跟姬发说话,就不由带上了刺儿。出来进去森着脸,来人便诉苦。七嬷来盘龙凹,见状道:“你多半听到什么闲话了?想当初,我跟你姐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白白净净文文雅雅的,我土得掉渣子张口就粗话,哪有你俩相配?我怎能不疑?怎能不怕?人家也不知说了多少闲话。疑又有什么用?怕又有什么用?听了闲话白生烦。我不疑不怕不听人闲话了,只一个心扑在他身上,以心换心。要换不来他的心,他跟着我活受罪,我情愿跟他离,只要他好。我放得开,他倒丢不脱了。到头来,人家的闲话还不是叫风吹走了吗?我跟他,白头偕老了。他们教师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我不信。人脾气千种百样的,命好命坏,全看会不会想事。想头长的,自然好。孩子,疑归疑,你应越待你男人好。那样,他就有外心,也不好意思了,终到底,他还是你的。有一回,他们教师闲扯前唐后汉,讲无为之治,还讲什么相对辩证。我倒笑了。我拴你姐夫,本事最老到,——不用本事。不用本事,自是大本事。好孩子,你就学学我这大本事女人吧!准把男人的心,手到擒拿。”娘儿以为她说这话是偏心自己的弟弟,不但听不进去,还拉长了脸。七嬷也就不好再说了。

  台风的中心,总是最平静的,虽然谣言汹涌,却没人敢直接传入姬发耳里。对于妻子的冰冷和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外面的事就够他烦恼的,回来又得不到妻子温柔体贴,他也一肚子怨气。

  20世纪90年代初,固塬这个小世界,弥漫着一股虚浮攀比之风。跟着苹果园挣了几个钱的农民,互相比起阔来。房屋、摆设比阔,亲戚间送礼比谁出手阔,红白喜事更是大操大办比阔,连给死者修坟也比阔。其实许多人是打肿脸充胖子,阔得底子虚了下来,于是便引出了许多社会问题。首先是治安变得很不好,杀人、抢劫案连起,有一家竟全家被杀。云梦山那片绿色的保护,看似单纯,实际是和种种因素有联系、制约、影响的。攀比之风,使盗伐现象更为严重。云梦山处于人口相对稠密的关中,周围绕林的村子,合起来有两千多口人。这些人一手头紧,最砍树钱来路捷,所以哪怕只一小部分人来偷砍树,姬发也疲于奔命了。最近他也手头极紧,不得不辞退了一半护林员,更是说不出的苦。这使他很难心平气和地来理解妻子,甚至情绪很坏,动不动就向妻子发火。妻子更不理解他,且本就对他窝一肚子气,常常针尖对麦芒,闹个不可收拾。夫妻间,误会日多,积怨日深。

  中山姬姓那个阴差阳错人——二女子,姨夫就是能不够。这日午后,一阵微雨,便云消雨歇。草倒水漉漉的,路则刚刚打湿,林间百鸟齐鸣。二女子去里山看过姨娘回家,正甩着手走在林间小路上,突见前面一女人,臂挽竹篮,低低梳着髻子,髻上卡一个凤形有机玻璃卡子。二女子瞧她那端庄持重走路的姿势,便知是姬发媳妇,笑道:“嫂子,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怪想的。”

  娘儿回过身来,见是他,笑道:“是二兄弟呀!你几时能变得真像个男人么!”二女子叹道:“我就这个样子,我也爱这个样子。世上多些我这个样子的男人,你们就安心多 了,省得汉子叫女人勾。可惜,你们家的发子,不是我这个样子。嫂子这是去做什么?”娘儿道:“捡些地软。”

  两人站在路边,说了一会儿中山村里东家老人身体不好西家儿媳又不孝敬老人的话,二女子便神秘地问:“嫂子,你家怕不缺钱吧?”娘儿笑道:“怎么,说下媳妇了,要借钱使?二兄弟,不怕你笑话,二三百块钱借给你,嫂子还拿得出手,多了就实在没有了。我们过的日子,‘外明不知里暗’,说给人不信,不过是驴粪蛋外面光罢了。”二女子一撇嘴说:“我倒不借钱使。我只是听人说,你家还缺钱,真有些信不过。嫂子都说没钱,可见人说的不假。我把话说出来,嫂子别火,有身子的人,看伤了胎气。唉,‘好人难多’,嫂子这么好个人,就是苦好受,福难享,要叫闪到半路地了。人都说,春燕有钱缺事,你男人有林缺钱,他们要搞强强联合,成两口子哩,就愁没法子跟你离婚。唉,这林场可是你拼了命守到如今的,‘驴打的江山马来坐’,那春燕倒想得臭美!你男人也是,只会这山看着那山高!”

  二女子说得高兴,手舞足蹈的。娘儿渐呼吸紧促,突然断喝:“住嘴!别叫我照嘴扇你,长舌妇!”二女子一下子耷头缩肩,嚅嚅道:“我是替嫂子说话哩。”娘儿冷笑道:“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少在我跟前给发子念葬经!你什么人我不知道?痒痒的只想瞧我跟发子的热闹。发子勾了一个又一个,你眼红了?有本事你也勾去么!碎嘴婆,没血色的东西,男不男女不女的,只怕勾也没女子跟。勾母猪去吧!背后说人这话,不害牙碜?趁早把你那屌嘴夹得紧紧的,小心叫发子知道了,打烂了你。”二女子还要说什么,娘儿挥着篮子吼:“滚!”二女子气得红嘴唇嘟老高,扭腰转身,迈着碎步,急急而去。娘儿扔了篮子,稀软地坐在地上。她的命,怎么就跟八月开的苦艾花一样苦呢?

  她欲哭无泪,只愤恨地死命揪着手指头。天生春燕和她,为什么是两种人呢?春燕高中毕业,走南闯北,能说会道,她有什么长处呢?她感到极度的脆弱和空虚。这场角 逐,她觉自己注定是要败北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久久,她站了起来,也不去捡地软了,转身回到盘龙凹。

  镇政府不知什么款子要向企业摊派,早起老原把姬发叫去了。姬发不愿认自己那一份,跟人吵了一架,回来青着脸,也没发现娘儿神色不对,理也不理她,只坐在沙发上闷抽烟。此刻他即便不能笑嘻嘻的,只要能把自己遇到的事向娘儿说几句,娘儿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心理。他什么也不说,不知真情的娘儿,还以为他心里眼里真没有了自己,自卑到了极点,反满肚子怨气。“忍劳容易忍怨难”,她剑拔弩张,掼盆子摔碗,指桑骂槐起来。姬发也正窝了一肚子无名火没处发,吼:“烦不烦?外面人家给我气受,回来你又给我气受,我成气箱了?”起身便开车要走。娘儿在火头上,也没细想他的话,追了过去,声音哆嗦着道:“先别走!话说清楚了再走!”

  姬发抓着车门把手说:“早饭吃的是火药不成?秀珍说帮我借一笔钱,叫我这几天抽空到县里去一下,这事你也知道,还说清楚什么?”娘儿哼了一声说:“你要真是去找秀珍弄钱,清汤利水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别拉秀珍,看脏了人家女孩儿的好名!只怕是另找女人弄钱去。她有的是钱!不像我,泥抹个婆娘,呆鹅笨鸭子一个,只会在家里转圈子,没本事到外面去弄钱。”姬发从牙缝里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娘儿捏着拳,弯着腰,哭吼:“你跟春燕的事,万人都知,万人都说,就我不知罢了。你还装正经!我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了?凉房底下摇扇子了?死鬼,你要下河东我就跟着你下河东,你要走西口我就跟着你走西口,苦死苦活到而今,就落了这么个好结果啊?我弄不来钱,我是清清白白的。她弄得来钱,是给多少男人卖身弄得的脏钱、臭钱。你倒好,爱钱不要脸,大男人一个,给个烂女人卖身挣钱!你下县去吧,她在大宾馆里等着你,现卖现给钱!呸,拿四乡八邻的唾沫星子洗脸去吧!呸,疥蛤蟆跳屎里,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

  姬发血涌上了脸,脸通红,呼哧呼哧喘着气,突然啪地给了她一巴掌,还要打时,手举在半空里,却打不下去,直发抖。娘儿愣了,半晌才道:“你下得了手!好,好!”

  她本来要跟他拼命,要让他往死的打自己,可想了想又觉没意思。这一巴掌,最后让她冷了心。她只恶狠狠地瞪着他。

  姬发收回了巴掌,道:“你想想,你刚才都胡说了些什么。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怪道这些天眉眼不对,原来是疑心病又犯了。都到今天了,你还信不过我?谁说我跟春燕那么了?真是瞎狗得住了稀屎。难道要我咬破指头对天起誓,你才信得过我?”他这么说话,娘儿又生出一线希望来。即便他和春燕是那么回事,娘儿也怕他承认,并且希望他坚决否认。他既不承认,就该坚决否认来着。为什么不能咬破指头对天起誓呢?只要他肯起誓,她就信。她等着他柔声说一句:“我心里只有你。”一句话,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她本想把话头往这方面引,然而刚挨了打,她还不甘服软,依然很冲地道:“还起誓?犯不上。我不看演戏。你戏演的也够多了!”

  姬发本来后悔打了她,正要拿好话来安慰,听她这么一说,又火从心起,道:“哼,我在演戏!好,我是在演戏!你倒好,醋吃个和肝润胃,叫我跟着吃气,吃个肚子疼!爱 疑只管疑,说有就是有。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无话可说,说也说不清。”他就是不肯坚决否认,“无风不起浪”,那么人家说的那些话,她就无法不由怀疑变为肯定了。她像狗一样对他忠诚,他的情感和肉体,只能绝对专属于她,否则,她就和他水火不容!于是,她从发髻上抽下银簪子来,啪地折断,狠狠地扔于地道:“这日子过不成了!”

  仇恨和嫉妒,是人性的两大弱点。他又背叛了她。一时,娘儿内心交织的失望、痛楚、伤感,变成了纯粹的恨。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让她憎恶、愤恨的人了。够了,够了!

  姬发冷笑道:“怎么,像上回一样,你又要自杀?”他的确担心她那样。娘儿裂了他一眼,声音冰冷说:“那太便宜你了,我才不会呢。”姬发些微放下心来,又问:“那就是要杀我了?”娘儿两手交叉抱腹,脸成土色,咬牙恶毒地说:“我会报复你的,等着!”姬发愤然道:“好吧!我叫你报复,我等着你报复。”跃上车,砰地关了车门,打车而去。

  车行在盘山路上,姬发心里乱糟糟的。想想秀珍,为自己东挪西借钱,有几次借的钱不能及时还,人家在办公室里曾跟她闹得不可开交。这还是他听林业派出所老车说的,秀珍见了他总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分明怕他知道了烦恼。一样是女人,秀珍多会体贴人。他也知道妻子是个深居简出的女人,没门路去弄钱,可他也从没有怪过她呀。她弄不来钱罢了,为什么要在钱这事上,把自己说的一钱不值呢?为着这个林场,来自方方面面的烦恼,简直把他烦透了,家本是个安乐窝,可她还要闹窝里烦。上回要不是她疑神疑鬼,也不会把自己疑到春燕身上去。虽说是自己的错,可谁愿意跟着个成天烦的老婆呢?上回的教训她不吸取,几经灾难她还不懂事,叫他怎么办呢?

  负债累累,这个云梦山林场,到最后还不知是不是他的。曾经拥有的女儿,没有了,自己也冒着生命危险,如履薄冰,她是看在眼里的,为什么就不体谅呢?失去了女儿,难道他还要再承受失去老婆的打击吗?没有好结果,干事业、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抛开一切,当和尚去算了。

  越想越烦,越想越心灰意冷。只顾想,忘了看方向,车突然向路边的悬崖冲去。好在他惊醒了,忙打车掉头。车身往下一闪,分明是有轮子悬空了,突然又往上一腾,是悬空的轮子滚回了路面。他惊了一身冷汗,停车于路,头伏在方向盘上,失声哭了起来。

  他的起落酸苦有谁知呢?也无人可说,只能独自心碎。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冷静了一些,想到要去当和尚,他心里竟空落落的,还是丢不下那个女人。秀珍再好,也代替不了他的荆妻。想想妻子也不容易,跟着他担惊受怕的,还跟着他被拘到了公安局、失去了女儿,再怎么说,两人也是患难夫妻。对患难与共的妻子的感情,不是她说了些伤害他的话,就会烟消云散,成为乌有的。刚才他也太冲动了,应该好好跟她解释解释才对。他踩着油门,要掉头回盘龙凹时,又想到马上就回去说不定还是一场大吵,不如先下县城去,让她冷静冷静,回来再说为好。于是,他又开车向山下而去。怕心情不好弄出什么事故来,一路车行很缓。

  看着车走远了,娘儿掬住脸,跌跌撞撞回到窑里,坐在炕沿上,失声哭了起来。像上回那样自寻短见的事,她再也做不出来了。正是那一回死,让她知道了生命对自己,对亲人的珍贵。不说对自己,单对亲人,至亲的爹娘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两个哥哥只有她这么一个能把心疼碎的妹妹,为他们,她也得活下去。她只想先回娘家,然后跟姬发离婚而巳。

  好容易忍住哭,她打开板箱,把日常替换的衣服打了个包袱,想了想,却又塞回了板箱。她知道,这里的一切,有一半是属于她的,但她不会要,更不会争。她要的是姬发完完全全属于她。人既不属于她,东西属于她又有什么意思?况且如果把这里的东西带回娘家,睹物思人,因人恨物,只会让她心里老是不美。

  徘徊半晌,犹豫良久,她才出窑掩门,走上了大路。然而没走多远,她又想起正在林里巡游的姬杨,午饭时空着肚子回来,冰锅冷灶的,老大不忍。杨子是个大好人,得给他做下最后一顿饭,于是她又折了回去。

  在厨房,她围裙也忘记系,几次把火烧灭,饭不知是怎么做好的。待姬杨回来,她把饭菜摆上桌,又盛了一碗面汤端来,不自然地笑道:“看烧嘴。凉一凉再喝。”姬杨道:“等等发子,一块儿吃。”娘儿平淡地说:“他有事下县城找秀珍去了。”姬杨不知情,也就没多问,只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又不知有什么事。上午两个护林员背着铺盖 走了,说是人家传话给他们,再当发子的狗,就揍断他们的腿,他们怕了。”

  娘儿在炕沿边坐下,强笑道:“人家说你是发子一条好狗的话,我都听到好多回了。你就不怕挨揍?发子又能给你什么好处呢?到时候还不是脑袋一掉,就把你忘精光了。你要走也走吧,该想想自家了。”姬杨低头道:“揍又不是没挨过,就那么回事。人家丢下发子走了,我也走,我还算他的什么朋友?至于好处,将来他忘了我就忘了吧,过去他早给我了,——救过我的命。你们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舍不得发子跟婶娘。”娘儿几乎掉泪,道:“真想不通,他就有多好,你、姬槐、秀珍这些人,对他这么忠心!”

  她很想把委屈向姬杨诉一诉:那姬发,其实不够人!为他辛苦受罪,到头来不会得到好报。比如有一回在地里她累死累活的,不知为什么犯了他一句话,他就用鞭子在她大腿上抽了好几道青痕;比如那年她好不容易养肥了一头猪,他卖得钱不为家里称油买盐,却在牌桌上输光了……

  姬杨似感觉到她有心事,抬头微笑问:“婶娘,你脸色好怕人,没有什么事吧?”多少话到了口边,她又咽回了肚里。姬杨最会劝人,她怕他动摇了她的决心,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空洞地说:“牙疼,昨晚没睡好。”

  姬杨见她一边脸有些青肿,真以为她在闹牙疼,便没再问。吃过饭,他又到林里巡游去了。娘儿脑袋歪在肩膀上,终于走上了盘龙凹半坡的大路。远山的绿顶上,野鹤闲云,悠然自得。回首而望,盘龙凹土场上,公鸡正领着几只母鸡信步,自由自在。她想起鸡蛋还没收,一下子泪如泉涌。怎么就有这么多丢不下抛不开呢?“当断不断,必有后乱”,当年初进姬家门,就因为这也丢不下,那也抛不开,才招致了后来的多少不美。这一回,再也不能患得患失了。于是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咬牙横心,挺起头,一步一步走远了盘龙凹。

  就说么,

  还有老人们给咱把理评;

  就说么,

  还有娘家哥替咱把腰撑;

  就说么,

  天底下的汉子没死净。

  红儿马,毡顶棚,

  载着个花团团的人儿上路程。

  唉吔——把你个负心的鬼……

  亲爹热娘,

  你丢了人的闺女回来咧!

  在山里人眼里,如今离婚的女子,等同于古时被夫家休回,是很耻辱的事情,娘家人也跟着没脸见人。不知道她进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家门,跪地哭求爹娘收留的时候,两位老人将有多震惊。让两位白发老人不得安然,她也恨透了姬发。姬发给了她致命的伤害,她不甘心,强烈的报复欲望在心中升腾着。突然,胎儿很舒服地撞了一下她的肚皮。姬家不正是缺传宗接代的吗?她断然决定打胎。只有这个报复,最狠最恶。于是她抄小路来到李家村的接生婆李四嬷家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了那害红眼的老婆子。

  老婆子道:“那年人家女人险些死在我这屋里,多年没人找我了,我也不敢了。”娘儿道:“放心!我命大着哩,几回进鬼门关又回来了,不得死。”干脆又掏出五十块钱给了老婆子。老婆子见钱眼开,便让她躺在肮脏的土炕上,关了屋门。折腾来折腾去,也把胎儿弄不下来。老婆子慌了,手抖脚抖,颠三倒四,丢东忘西的,不住用血手揉红眼。娘儿身子不住扭动着,却不肯嘶喊呻唤,怕邻居听见了。老婆子怕人知道她重操旧业,娘儿也怕人知道了大惊小怪。当年生花花,痛苦也不能与其相比。这是娘儿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的肉体痛苦。她嘴唇咬个血淋淋的,发髻散开来,汗贴在脖子、脸上,偶尔用非人的声音哀求:“嬷子,亲娘,你手下轻些,我受不了咧!”四嬷怯得说:“那年出了事,我就怕干这个了。要不是我孤老婆子一个,有出没进,今日绝不会接你钱的。钱退给你算了,今日手底下怪晦气的,还是让孩子足月生下来吧!”娘儿恨恨道:“打下来!我死也不给他生孩子!”

  老婆子铁丝钩子都用上了,还骑在她肚子上拼命挤压,到天黑,终天把胎儿弄下来了。娘儿举着昏沉沉的头,爬起来一看,胎儿已成形,竟是个男孩。她的母性,忽然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蠢的事情。她其实是爱这孩子的。胎儿每撞肚皮时,她就幸福得心跳。为怕流产,她不知吃了多少山里娘儿制的保胎土药。她常掰指头算这孩子石破天惊一声啼哭落地下世的一天,可孩子落地了,却没有了啼哭声……

  纵然是姬发的孩子,也没有理由让孩子以命替父亲背过顶罪呀。是她害了孩子,是母亲害了孩子!她上难对天,下愧对地,更对不住孩子,又陷入深深的精神痛苦之中,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

  四嬷厌烦道:“我就不愿打,你非要打。打下来了,你又舍不得。悔也晚了,快些收拾走吧!别叫你男人找上门来,那可有我受的了。最是你那个大姑子,谁有她厉害?我 可怕她。千万不敢给她说是我打的胎。”娘儿道:“我只说是我弄下来的,不会连累嬷子。看把你的炕弄得多脏,让我给你洗洗,再把胎儿埋了。”

  四嬷见她下身血流不止,只怕她昏倒或死在自己家里,自己脱不了干系,连连摆手说:“这些事有我哩,你快走!先等一会儿,让我出去看看外面有人没人,别叫人撞见了。”说着便出了门。娘儿挣扎下炕,弄了一桶水来,正擦洗苇席上的血,四嬷进来说:“正没人。快走!出了村,别走大路,从村背后的小路走。千万别撞着人!我一个苦老婆子,要叫人知道了,别说外人,你男人、大姑子、娘家人,就叫我没法活了。”娘儿于心不忍,忙道:“我自作自受,不会给人说嬷子的,嬷子只管放心。”

  出了四嬷家,硬撑着走在村后小路上,下身仍只是流血。欲呕吐,却吐不出。娘儿恐怖了,本能地想家——有至疼极爱她的双慈和手足的娘家,于是便向前山方向走着。

  云片像饱吸墨汁的棉花,抹黑了星空。白日里满山的花红叶绿,已深沉不辨。娘儿弯着腰,捂着下腹,喘着气,轻轻呻吟着。血流入方口鞋里,脚在鞋里打着滑。她愈发恐怖,小跑起来。剧烈的运动,使下身崩开似的流起了血。裤腿湿沉沉的,在脚面绞来绞去。只觉头晕目眩,力不可支。从这里抄近路到前山,至少也有二十来里,看来是无法回到娘家了,于是她又转身从林中小路向盘龙凹快步走去,心里—遍一遍唤:“杨子,亲人,我不行咧!等不回来我,你就快出来找呀!”

  头已然沉重如一块巨石,歪压在一边肩上。双腿无力而发颤,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终于,她像个老太婆样,东倒西歪的,踉跄几步,扶住这棵树大喘气,趔趄几步,又扶住那棵树歇一歇。在一块石头边,她实在撑不住,便坐了下去,想缓过气来再走。谁知一坐下去就垮了,再也无法挣起。难道死亡真已临头?刚买下林场时,胡老八他们要把姬发往死的弄,她为保男人,死也就死了。可现在这种死法,算怎么回事呢?太不值了。她恐怖至极,手抠着石头缝子,竭力不使自己溜下去。

  突然,有脚步声响起。她费力地举起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肩上扛着棵树的人影,正朝她所在处走来。她遇盗树贼了。这种平日让她最憎恶的人,此刻却觉格外亲切。生的希望,蓦然升上心头,她扎煞着手哭喊:“善人哪,咱不行咧,救咱一命吧!”

  没想到是个胆子极小的贼,一听见人喊声,就像耗子遇见了猫,丧魂失魄,并没有听清喊的是什么,就一扔树,撒腿逃了一个无踪无影。她颓然。朦胧夜色里,天低沉,山峥嵘,树枝扭曲得可怕。偶尔响起猫头鹰“呼——啊,呼——啊”的凄号声,拖得极长,尾音颤颤的。

  三十刚过,生命正当全盛的时候,她怎么舍得死呢?纵然过去发生过许多不美的事情,只要活着,还会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到来,她不能死。于是,她溜下石头爬行起来。嫌羊肠小路绕得太远,她就从深草里爬过。荆棘挂破了皮肉,也不觉疼。不时就有小兽,闻声从草里惊逃。

  昏了过去,醒来又爬。不知多久,盘龙凹终于近了。眼前,出现了一片山里人家租种林场的谷子地。只要爬过谷子地,上了大路,就容易被人发现。然而,农妇对庄稼那种神圣的感情,使她舍不得压坏谷苗,从地边绕过。就是这一绕,使她最终没有爬上大路,而在离大路四十来步远,力尽气微,手空抠着地,身子痉挛着,一寸也爬不动了。难道她真就这样完了吗?

  直到要死了,她才恍然大悟:“众口成灾”,都是那些爱说闲话的人害了她。姬发并没有对她恩断情绝。

  “小人不欲成人之美”,世上许多造成严重恶果的话,或是说者闲极无聊,有口无心,人云亦云,或是妒恨某人,惟恐其不身败名裂,鸡蛋也寻缝儿下蛆,有意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混淆是非,造谣诽谤。面对死亡的娘儿,终于把一切看透了,相信如今的姬发,身心只属于自己一个女人,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恨他的人,只恨他内窝子不乱,她倒好,正中了那种人的下怀,给他添乱不说,还害了自己。唉,她真是傻到家了!

  武七嬷那日来说的话,才是肺腑之言,才是真正为她好。老人多么公正宽厚,跟娘一样亲,可是她却以为老人偏心,到走也没给老人好脸色。她多想跟老人还有一次活见面的机会呀!板着脸跟老人诀别,她心里怎么也下不去。

  她更想和姬发还有一次活见面的机会,把前嫌尽释,然后死在那最爱的男人怀里。

  他是天底下最可恶的混蛋,竟然用刀子把她逼进了姬家门,一开始就伤透了她的心。他又是天底下最可爱的混蛋,结婚大半年竟然还是童男子,让她可以离姬家而去却怎么也舍不得。他总是给她激情,又让她激怒,正当她与他恩爱如蜜的时候,他却背叛了她。然而风暴过后,两人的恩爱,却更加甜蜜。她恨他也回肠荡气,爱他也回肠荡气,为他寻过死,也为他拼过命。恨说到底,还是爱。如果不爱他,还恨他干什么?他的可爱处,真是说也说不尽。体形漂亮,又别提有多结实。自她进了门,从没见他着凉在炕上躺过,更别说得什么大病了。干活舍得吃苦,一身的粗味野劲。粗野里又有无尽的温柔体贴,风趣可爱,最是笑时虎牙一露,可爱死人。笑声从不拖泥带水,爽爽朗朗,痛痛快快的。说话声音则抑扬顿挫如音乐,常把“人”音发成“印”音,有些咬 舌,却格外动听。总是活力充盈,不停休地在进取,因此免不了碰壁和受挫,当然也就免不了暂时的颓丧、感伤、悲观。就像美人的缺陷也可爱一样,暂时的颓丧、感伤、悲 观,在他也是魅力,依然迷人。似乎这一切,还不是迷得她以命来爱他的真正魅力所在。他的真正魅力到底是什么呢?她弄不清楚。反正他是她所遇到的男子中,最有魅力的。要不,固塬最出类拔萃的女子秀珍,怎么会甘为他过抱残守缺的生活呢?

  这个小世界最有魅力的男人,最爱的是她。当日他以死相求的,不是春燕,而是她,后来虽因春燕曾背叛过她,但最终弃的还是春燕,而不是她。秀珍对他的爱,他更是了无回应。她算得上是这小世界最侥幸、最幸福的女人了,可她不知珍惜,百般挑剔,动不动就用要死要活来折磨他,也折磨着自己。如今怎样呢?她一死,幸福就随生命化为乌有了,后悔也毫无用处,晚了!唉,晚了,一切都完了。她将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她在心里道:“发子,亲人,我要死了,快来吧!死的当儿,我最怕让爹娘看见,最想让你伴着。发子,亲人,我想亲口对你说,顶得我心的人,是你。跟着你,我没白活!”

  一阵山风,像鞭子一样在空里旋舞起来,发出哨子一样脆亮的声响。树梢摇摇摆摆,把正在上面蹲着打瞌睡的几只山鸡都摇摆醒了,呱呱叫着飞上了天。

  渴盼最想的那人,却无有可能出现。想不到几句斗嘴,竟成诀别之言,娘儿魂欲断。眼前渐由模糊变漆黑,又昏了过去。

  姬发一路都在想,这么走了,娘儿会不会想不通,弄出什么事情来。又不住自我开脱,不会再像上回那样了,大不了跟自己闹离婚。或者上娘家搬救兵,让哥哥们揍自己一顿。这都好说,慢慢再求理解,只要不出事就好。他想到秀珍跟东海以和平方式解决了感情问题,便很羡慕。连春燕,也没寻死觅活过。现代人面对的世界太复杂,活得太累,只想尽力轻松一些,已经很少有像他的老婆那样小题大做,动不动就大折腾的人了。老婆要能给他些轻松多好!可不管怎样,老婆还是他最爱的女人。至于为什么最爱她?他也弄不清楚。

  到了县城,他即跟着秀珍去向人告借。心里挂牵着山上的老婆,却不得不装出笑脸来,点头哈腰,低声下气,说好话,陪人喝酒。只盼早早回去,应酬只是没完没了。天已经很晚了,钱才到手。说是借的,其实是高息从私人手里贷了五万元。秀珍道:“你心里像是有什么事?”姬发道:“没什么事,就是借钱真不是个味,我都不是我了。”秀珍道:“借钱哪有花钱轻松?你酒喝八成了,开车回去小心路上出事,跟老车住一夜吧!”姬发苦笑道:“明明在这里当摇尾乞怜的狗,你婶娘还一口咬定我是要在大宾馆跟春燕乐和哩。嫌疑犯一个,老车那儿不敢住,外甥女家也住不成。她会追查的。到时你们这些人作证,她会信吗?我还是住到她二哥那个朋友家去吧!她的人,到时作证,想她就不疑了。唉,跟着那醋坛子,我这一辈子,别想做随便夜不归宿的人了!”

  秀珍觉娘儿既可笑,又可怜。男人又不是一只羊,怎么能拴住?这样下去,日久必招男人反感。见了面,要跟她好好说一说。此时却不愿向着姬发说话,道:“她管得好。叔叔这种人,就该让婶娘这么管着。”姬发道:“你也把我当成那号人了?”秀珍道:“不是我揭短,难道你和春燕没有过?原来就是那号人么!怎么怨得婶娘多疑?”姬发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这一辈子,别想再叫女人相信了。明天一回去,就跪地顶砖向你婶娘请罪。来真不该向她发火。连你都这么说,就怨不得她说三道四了。”秀珍笑道:“明白就好!”

  姬发和娘儿二哥的那位朋友,只见过面,没什么交情,虽然提着礼物去求住,人家还是不太乐意。姬发厚着脸皮道:“实在是酒喝多了,无法开车回去。在客厅沙发上躺躺 也行。”勉强住下后,心里为娘儿打了一夜的鼓,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夜,可苦了姬杨。他晚饭回来,不见娘儿,只见锅里留有剩饭,以为她到附近村子串门去了,也就没在意。吃过饭,一个护林员来见姬发,说是一辆大卡车驶往胡家村,肯定是收购木料去了。贼销赃,当然便宜,所以许多私人木材商、煤矿主,都好从盗伐者手里买木料。个别山里的能行人,也洗手不盗了,而搞起了木料贩运。这个口子不堵住,盗伐者出手快,自然就会愈盗愈来劲,然而堵也难。按说,护林员挡住这种车,只要给派出所报个案,派出所自会处理的。可是有关法律还不到位,执法者又有种种问题,派出所扣住这些非法贩运者后,只不过罚些款就放了。他们既损失不大,便满不在乎,照旧给盗伐者当“二传手”,而且时常报复挡车的护林员。护林员多怕了,遇情况,一般不敢自己去挡,只报知姬发或姬杨。两人屡被毒打,却屡去挡车并向派出所报案,让其有损失总比毫无损失强一些。此时姬杨得知,要向派出所报案让来人,姬发又拿走了手机,派人下去,又恐来不及,便决定先拦住车再说。他不敢告诉那护林员姬发去县城了,怕其怯阵,而说:“发子刚刚去了林里。这样吧,咱俩先到山口守住,给他留个纸条。他回来见纸条,就会赶到的。”

  出山只有一条路,那辆车却迟迟不出现,大约也在等夜深人睡后。两人一直守到下夜一点,那辆车终于出现了,果然满载着木料。姬杨大喝一声,首先跃到了路中间,那个护林员也跟了上来。两人不住晃动手电,车却不肯停,只放慢了速度。眼看车已到身边,那个护林员怯了,忙避到了路边。姬杨仍一动不动。那个护林员喊:“杨子,快避开!压死了你,不过是交通事故,车主花些钱了事。这种事多了。车主有的是钱,压不死,还要退过来再压哩。他们宁肯多花些钱,图个一了百了。”姬杨吼:“你瞎跟了,这是交通事故吗?操他奶奶的,老子就把命送给他们。我让他们花钱了结!”

  姬杨被撞着了,晃了晃倒在地上。好在车行已极慢,司机刹住了车。姬杨倒地仍横挡在车前面,口里吼骂不停。原来车上还有十几条护车出山的胡家村大汉。他们吓慌了,跳下车,打着手电,在姬杨身上照来照去,见没有外伤,才松了一口气。几个拖起姬杨来,挥拳便打,道:“你小子英雄!让你英雄,让你英雄!”

  那个护林员见状早逃之夭夭。他们人多势众,姬杨知反抗无益,并不还手,只冷笑道:“你们怎么不蒙着面呢?哪一个我不认识?逃了和尚逃不了庙,除非你们把我打死。把车停下,木头卸下来,跟我到派出所去!”一伙大汉道:“当不敢打死你?打死这个不要命的!打死他,就再没人给姬发不要命了!”

  姬杨被打得鼻血糊住了嘴,一颗牙也被打掉。他实在无法忍受,把牙带血啐向一个大汉的脸,又挥拳打翻了他。众大汉红了眼,把姬杨推倒在地,这个踩一脚,那个给一拳,有一个还用手电筒子拼命在他肚子上顶。姬杨惨叫了一阵,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躺在盘龙凹姬发窑里的炕上了。

  那个逃走的护林员,又找来别的护林员,把他背了回来。他忙翻起身,问:“车走了?”护林员不好意思道:“走了。”他没有责怪护林员,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难道也要他们如自己一样不要命吗?他们还有老婆孩子呢!

  半晌,他打量了打量窑里,问:“发子媳妇还没回来?”护林员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姬杨想想娘儿白天的神情,觉事情不妙,道:“看来我那个婶娘,给咱们乱上添乱了。这一向说发子跟春燕的话,乱纷纷的。你们都知道,她想头短,这阵不知已出什么事了。我知道你们很累,烦再累一累,跟我找找她吧!”护林员都懒去找,七嘴八舌的,说他想得太多了。姬杨道:“你们怕跑路,我一个找去吧!”刚一下炕踏地,腿就刺疼起来,忍不住喊了一声。护林员们无奈,只得道:“你这个样子,还是歇着吧!我们去找。”姬杨道:“我放心不下,还是都去找吧!”忍疼出窑,一拐一拐上路,心里道,“婶娘,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发子呢?我守着发子,图的是什么?你难道还不如我这个朋友吗?”

  大家来到附近几个村子,一一敲开跟娘儿关系密切的女人家的门。那些被惊了好梦的人,一律用厌烦的声音答复:“没来过。”

  姬杨愈为不安,护林员们则哈欠连天。有一个揉着眼睛说:“这差事真不是好干的,提着脑袋,还车轮战。杨子,放了我们吧!她那么大个活人,还能丢了?多半是赌气回了娘家。等天亮了,派个人去问一问不就完了?”姬杨道:“不会的。我跟着他俩多年,性情我都知个八九。她要回娘家,肯定会跟我打个招呼,免我操心。倒是这位大哥说的,上前山去问问也好。我等不得明天,这阵就去。拜托各位,今晚就别睡觉,操心着山上。谁要我们来当护林员呢?”便开上手扶拖拉机,深夜赶到姜家,自然没有找到。姜家合家慌乱起来。大春、二春跟着姬杨,到处去找。又到镇中,把七嬷吓了个不成人色,手脚发抖,道:“你婶娘怎么了?”见姬杨鼻青脸肿的,哭道,“天哪,八成出大祸了!把你打成了这样,连娘儿也打了不成?谁打了我的油馍,我就跟他去拼老命!发子呢?发子不见,多半是叫打死了。天哪,天哪!”

  姬杨忙道:“发子下县去了,我不哄你。婶娘大概跟发子犯了几句嘴,离家出走了。不要紧!这阵怕她已想通回到家里了。大姑别急!”七嬷哪能不急?非要跟着他们上山不 可。众人劝不下,只得答应。她抖作了一团子,怎么也上不去车,二春抱上了她。

  赶到盘龙凹,娘儿仍未回来。姬杨道:“她到别处去,必把家里收拾收拾。什么都原封不动,人肯定就在山里。”于是留下七嬷看门,众人喊着,满山去找。

  为防人下毒药,狼狗黑子一直锁在放杂物的窑里。它早巳嗅到了空气中女主人的血腥,一会儿用爪子拍打撕挖着门板,疯狂地吠着,一会儿嘴伏地,长长地哀鸣着,闹腾不已。可惜,今夜出出进进盘龙凹的人,心都不在肝上,没一个人注意到它。

  娘儿醒过来时,见有几个黑影从林里走到土场边,向窑方向喊:“回来了么?”窑那边则有一个女人用苍老颤抖的声音应道:“没有。”

  声音极熟悉亲切,分明喊者是二哥,应者是七嬷。亲人们在找自己呢!娘儿心里暖洋洋热乎乎的,泪流不住,忙唤:“哥,我在这儿哩。亲哥哪,快救我来呀!”声音微弱如 刚出生的小猫咪,没有人听见。脚步声又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于丛林里。

  娘儿心里,又升起了活下去的希望,焦盼着亲人再一次出现。多几份经验就多几番悟,这一次要大难不死,她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活人了。纵然她很平常,比不上秀珍出类拔萃,没有春燕那么大的本事,可是她善良,只要宽容大量一些,让男人回到家里,温温暖暖的,她就会活得很幸福。武七嬷不是很平常吗?她就能拢住男人的心。那是个最聪明不过的女人,自己早就该学她来着。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武七嬷拄着根棍子,上了大路,哭唤:“闺女,油馍儿,咱的油馍儿,你在哪里么?快回来,好闺女儿!”娘儿几乎无声哭应:“姐,大姐,我就在你眼前哩。”然而夜色朦胧,老娘儿拄棍四下打量,也没有看见她,更没有听见她的应声,过了一阵,就棍子杵着地,向窑那边去了。娘儿焦急、恐惧地嚅动着干燥的嘴唇,拼命呼唤:“姐,不敢走,我在这里呢。姐呀——!”

  亲人的身影,又眼巴巴地消失了,娘儿绝望之下,半弓的腰,抠地的手,松瘫了下来,身子机械地颤抖着。她明白,自己要不爱惜自己,再爱自己的人,也是爱莫能助的。

  天亮,男人们全回到了盘龙凹。姬杨抓耳挠腮,团团乱转,道:“山不大,就是满山的林难找。不成咱们集上几百号子人,一座山一座山的排着往过搜。”七嬷撩着些劈柴, 正要做饭,过来说:“狗也知主人有事,给喂食不吃,只叫个不停。”

  姬杨心里一动,拍手道:“我怎么没想到带上狗去找?好,狗叫,婶娘准就在近处。”七嬷听言,劈柴撒了一地,碎步小跑过去打开窑门,放出黑子。众人跟着狗,向大路那边赶去。白发黑衣的七嬷,竟然跑在最前面。果然在一丛红红的灯心草旁,找见了娘儿。她佝偻着身子躺在血泊里,膝头都顶住了下巴,又不省人事了。有促蛛,正在草丛里吟哦轻唱。

  七嬷软软地跪在娘儿身边血里,捶着地哭道:“我把你个贼女子,咋做得出这号事来么?没良心的,一点都不念我跟你那熬白了头发的爹娘哇!天哪,我的油馍儿,你咋在受这牺惶么?”伏在娘儿身上,紧紧搂住:“天哪,我的闺女,我的亲人啊!”众人流泪哽咽着,拉开了她。二春火急抱妹子上了手扶拖拉机,大春、七嬷也跟了上去,姬杨开着,飞速向山下奔去。

  七嬷喊:“慢些,慢些!看把你婶娘颠的。”车稍慢了些,她又怕不能及时赶到医院,喊,“快些,快些!”一会儿,她以为娘儿已死了,唤,“闺女,心肝,醒醒,你醒醒 呀!”唤不应,拿手拭了拭,还有呼吸,才稍松了一口气。

  到了镇医院,自然先是给娘儿输血。恰好大春、二春与妹妹血型相同,争相让最大限度地抽自己的血。一番抢救,医生仍摊着手说无救了。众人方寸大乱,二春蹲地搂头抽泣起来。七嬷啐了他一口说:“还没到哭丧的时候!只要人有一丝气,镇上无救下县里、西安去救。不能哭着等她死,快到外面拦辆出租车来,下县里。世上奇事多的是,不定奇事就出到我的闺女身上了。”

  二春忙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来,和七嬷抱着娘儿坐在后排。前排只能坐一人,七嬷便向大春说:“虽说是你妹子,你人太老实,不如杨子有头脑,让杨子去吧!”大春只想伴妹妹到最后,又不好不听七嬷的话,只得留在了镇上。

  别的人护着娘儿,又向县医院奔去。半路娘儿醒了过来,望着哥哥和大姑子,难以言说的哀怨伤感凄切,嚅动着失血的嘴唇,呜咽不已。七嬷哭道:“他怎么委屈你了?心 肝,别委屈,等你好了,我打他。再怎么说他也是吃的我奶长大,不信他不听我的。”娘儿忍泣含笑,声音微弱道:“大姐那日说的是好话,我还给大姐拉脸子。大姐千万别跟你这个傻兄弟媳妇计较!”七嬷道:“我就没放在心上,你也太多心了!”

  娘儿叹道:“那日要听了你的话多好,落不到这一下场!别说那些当官的弄钱的女人,能跟男人和和美美到头的,才是顶有本事的女人。大姐跟姐夫差远了,偏有本事跟他和美到头。我有一顶点大姐的本事就好了!唉,怪不得他,都怪我听了人家几句闲话,就做出了这悔不过来的傻事。”二春泣道:“妹妹真是傻子!我也早就听到那种闲话了。没根没据的,一听都是胡说八道。要真是说的那样,哥早就替你把他揍扁了。”

  娘儿抓住二哥的手说:“他这几年七事八事的,压得喘不过气来,哥千万别难为他!唉,他太难了!”另一手又抓住七嬷的手说,“我一时糊涂,就做出了对不住你的事。打 掉的孩子,是个你最想要的顶门柱子。”七嬷忙柔声说:“没什么。只要你好过来,我的心肝,万事都好。没上世的,没有了就没有了。我只在乎上世成人的,不管男女,不论姓姜姓姬!”

  娘儿听言,感动地又哭起来,道:“遇你这么好个大姑子,亲娘一般,本说等你归天,我要给你穿白戴孝的,没想叫你白疼了一场。”七嬷也哭了起来,拿手指理着她的头发道:“我没白疼你,你比发子还待承我好!快别说这话,你会好起来的。”

  半晌,娘儿又忍哭作笑道:“你养的那臭小子,一身的毛病,我恨得要死,偏心里还是最有他。这辈子,我把他放过了,让他另找个女人吧!下辈子,他还是我的。这辈子是他把我硬弄到了手,下辈子就非我把他硬弄到手不可。唉,我咋一时想不周,把他给丢脱手咧,丢下了!下辈子,我要跟秀珍一样,念大学,叫他不配我!”二春听了这话,想起小时候,为让自己和哥哥继续上学,妹妹极欲上学却放弃上学的那可怜又执拗的样子,流泪道:“都是哥害得妹妹没念书,哥永欠着妹妹的。”娘儿道:“哥欠我什么?哥多上了几年学,过日子就是比旁人有头脑。我只为有你这样的哥哥高兴。不难过,哥!‘福人寿短’,我跟了发子,实在太有福气了。得了个标致灵性有血气的男人,就是那年拼命,也是我的福气。可惜这一回,不是为他拼死的,有些不值,太不值了!也没什么。我还记得杨子家的小小,在我们那儿呆时唱的歌儿:‘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从来没有。’不求天长地久,能跟他夫妻这几年,我就没白为女人。行咧!”七嬷、二春听了,忍不住都把头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姬杨眼尖,忽然发现姬发的“仪征”车迎面远远开来,忙叫司机停下车,跳下去,站在路中间,挥着手。“仪征”车在他面前停下,姬发跳下来,灰着脸问:“你怎么在这儿?家里出什么事了?”姬杨咽声道:“婶娘昨下午自己去打胎,失血过多,已经不行了。”姬发如雷轰顶,捶着脑门,跺着脚哑声道:“怪我!昨个我就想回去跟她解释解释,到底没有回去。一念之差,让她丢了性命!”姬杨又向车上道:“你俩跟我坐发子的车吧!趁婶娘醒着,让他们两口子呆一会儿。”娘儿听说遇见了姬发,蓦然一种甘露般的情愫在心间荡漾开来,泪流满脸。唉,老天真有心,还能让她跟最爱的男人,活见一面!

  七嬷和二春下来,姬发忙上了出租车,泣拥娘儿于怀。七嬷和二春上了“仪征”,姬杨开车,掉头跟在出租车后面,又向县城方向奔去。

  夫妻相对,流不干的眼泪。姬发泣不成声。一日之别,恍若隔世,娘儿贪婪地看着丈夫,只看不够。她的男人,有多年轻、壮实、英俊!他对他的至亲好友,都有情,但那是温情。只有对她,除过温情外,还有激情。人只有在冲动中,激情洋溢时,才最动人。她多有福气,享受了他最动人的一面。于是她忍悲含泪笑道:“今才知,平平淡淡才是真,才能长长久久。我对你,你对那林子,都过于执拗了。我已叫毁了,你不能再毁了自己。别说血本无归,为着那林子,你连亲人都无归,还说什么血本无归?当初大姐不叫你买那林子,是对的。赶紧退步抽身,丢开那林子,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吧!迟了,就没法回头了。”听着这话,姬发觉眼前的娘儿,简直不是娘儿了,诧异之下,无话可说,只是泣。

  娘儿又道:“我在城里没亲戚,你昨晚住在我二哥那个朋友家里了?”姬发更为诧异,问:“你怎么知道?”娘儿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什么屎盆子都往你头上扣,你不脏也叫我扣脏了。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了你。我错怪你了!”姬发不知有多爱她,哭道:“我以前是对不住你,的确后来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这多日子,我心乱得很,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千万别跟我计较!外面受了气,除过老婆,我到哪里找出气筒去? ‘无怨不成夫妻,无恩不成夫妻’,天生夫妻,本来就是一场恩怨么!”娘儿既心酸,又幸福,道:“这阵只要你不跟我计较就好了,我哪跟你计较。初嫁姬家,那一晚我咬了你,你也没强要我,我就该知道,你心里最有我。怪道戏上把老婆叫浑家,我真是个浑人。这多年,跟你闹了多少不美。你们家的男人,都是些血性烈子,细想来,你到我跟前真像个大弟弟,很乖。我没好好疼你,老是跟你过不去。只要我俩能相守到老,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过不去苦了你,我也没得便宜。我把自己的福气糟蹋了。这多年要跟你和和美美的,有多好。有你在这世上,活着多美。我太傻了,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我!晚了,我明白得太晚了。虽说晚了,到底死个明白。多少人,死不明白哩!”

  姬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他不需要女人有什么本事,就需要女人明白他,与他心心相印。他泪落连珠。泪眼里,娘儿的脸,白得能看见毛细血管。眼睛半睁不睁,光亮的眼仁似两抹彩霞。睫毛则似两排细墨线。眼睑晕黑。他微喘着气说:“也许是我有那么个姐姐,我爱老婆比我大。只要你好过来,我会到你跟前更乖的,百依百顺。我是你的,我只是你的。你想怎么就怎么,要怎么就怎么,杀了我也由你。我舍不得没有你,你千万要好过来哇!”

  这么动人个男子,却这么依恋自己,娘儿莫名感动。躺在他炽热的怀抱里,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烟味,她只觉一种甜蜜的疲倦,如新浴一般。她只愿时间就此停止流转,她永远偎在这少年的怀里。半晌,她叹道:“唉,好不过来了!记着我的话,死不难,活成有用处的人难。念浑身都疼着你的两位老人,不管遇什么事,永别走我这一步。我完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你还爱谁我管不上了。我只要你这阵子爱我,好好爱我。把我搂紧些,再紧些!”姬发哽咽着,紧紧搂住娘儿,用如丝般光嫩的脸蛋,不住左右轻擦着娘儿的脸。

  久久,他抬起了头。娘儿满脸幸福的微笑,道:“你给我买的那对玉镯,一只送给秀珍做个念心。她是个好女子,样样都比我好。一只入棺时给我戴上,权当你伴着我。”脸 上的笑意正到最美,却突然消失。姬发的心紧缩,缩得都要炸开来,炸成碎瓣了。娘儿气息微弱,口齿不清道:“发子,我看不见你了。我……要你……”姬发哭道:“我也要你,你别丢下我哇!”也不管司机在旁,狂热地吻起了娘儿。司机早已两眼发热变湿了。

  突然,一声血性男儿破裂开来的长啸,如雄狮震吼。出租车便掉转方向,向固塬开去。“仪征”车上的人,知道是娘儿死了,无不心碎恸哭。二春头伏在七嬷怀里哭道:“救不了妹子,她白把我当靠山了。嬷子,我再也没妹子了!谁有她叫我一声‘哥’亲呢?我的妹子多好啊!”七嬷无言安慰,只会抚着他哭。姬杨打车回头时,几乎撞倒了路边的栏杆。

  娘儿如愿在心爱的男人丰厚温柔的怀里死去,死得其所,死得幸福,她的死便如秋菊一样静美。

  唉,死鬼,亲亲,

  死一遭,

  活一遭,

  咱跟你,

  总有过这一遭!

  死者无所知了,然而死者的死,却给活者莫大的打击。对姬发来说,如果妻子还能活过来,让他再和她相守一天,尽心尽意地爱爱她,胜过他独活一万年。有她活活地在,他瞎了眼这世界也五彩斑斓。无有了她,他一双眼睛再明亮,看到的也是一片漆黑。唉,天不从人愿!

  云似白练,飘飞一天。

  娘儿是被流言击倒的,但追其根底,死因还是那片林子。并不是所有为森林而死的人,都拥有高尚的情怀,并在与盗贼搏斗中或火海里壮烈献身。

  中山那个破败晦气的姬家,又一次铜钉门日夜大开,人出人进,悲声阵阵,为家人发丧。

  当年,姬发离家上云梦山时,带着活活的妻子和女儿,如今却把女儿永远丢在了云梦山,妻子是回来了,却千呼万唤不应。望着铜钉门,他对自己当年那一举,难以言说地懊悔。

  秀珍闻讯赶来,和七嬷为娘儿净了身。姑侄俩最后一次精心地为她们的亲人梳妆打扮:梳的是圆正抓髻。髻上垂着金丝线缨子。穿的是红绒斜襟盘纽衫,毛蓝布裤,方口布鞋。姬发并没有把玉镯按娘儿说的送秀珍一只,全给她戴在了腕上,并嘱咐姬杨在姬老人夫妇坟旁为娘儿掘墓时,于其上位给自己留下穴地,余事概不闻不问。娘儿停尸在床,他坐在床头,移尸入棺,他守在棺边。七嬷打扮好娘儿,看着齐齐整整的亲人,肝肠寸断,万事无心再管,更不知关照姬发。丧事多亏姬杨一家帮忙料理,姬发也多亏秀珍悉心关照、安慰,要不他滴水粒米也难以咽下肚。

  停丧三日。丧仪依俗。

  不知道哪个管不住自己嘴的人,让三姑知道了女儿的死讯。重击之下,老人得了“气蒙眼病”——视网膜脱落。二春、大春急忙把母亲送往县医院治疗,也就顾不得参加妹妹的葬礼了。

  姜老爷子闹进了姬家。在女儿灵堂前,他眼睛瞪得如眼眶里装了两个卫生球,批姬发嘴巴,啐他一脸,向他要活活的女儿。又疯子一样,哭死哭活,滚地撞墙,要跟了女儿去。众人劝老爷子不住,只得让两个大汉把他强架了回去,托他的侄子们看管着。

  两个娘家嫂嫂带着孩子来送娘儿。

  固塬葬俗,处处都体现着对娘家血亲的轻视和对婆家姻亲的看重,也就是重男轻女。娘儿的两个娘家侄儿,虽与娘儿血缘关系极近,却无权做孝子。姬发夫妇没有儿女,男孝子空缺,姬家骨血外传的武大姑娘,是当然的女孝子,穿白戴孝,为娘儿哀哀守灵。

  接灵时,还是姬杨爹捧着放有纸钱的黑漆方盘,姬杨提着草笼。吹鼓手依然是老车夫一伙人。接灵的男孝子必须是死者下辈,所以无一穿白戴孝男子。在姬发母亲坟前焚过纸钱后,一行人来到大路上,朝着云梦山方向,吹曲牌,化纸钱,是接花花之灵回来,与众故去亲人之灵一聚。

  迎灵的女孝子则可以是同辈,但同辈即便比死者年轻者,一般也不屈尊,年长者更稀见。姬姓同宗的老娘儿劝七嬷:“她没为这门里留下后人,你女儿都比她大,你犯不上 给她下跪。”七嬷哭道:“我从不在乎这种虚礼。正是她死得太年轻,身后空落,才叫我伤心。我们姑嫂俩,她无妯娌,我无姐妹,情该我把她迎来送去。”于是武七嬷穿白戴孝,手里拎着根棍子,一探一探地悲哭出门。后面跟着她的女儿。到了大路旁,娘儿的两个嫂嫂,拉住七嬷,劝她只站着哭,不必下跪。武七嬷哑声哭道:“她活是我姬家的人,死是我姬家的鬼。为我姬家,她劳苦多年。我跪的,就是她为姬家的苦功。她当受姬家女儿的跪敬!”执意扶棍跪地。

  第二天一早,武大姑娘顶灵,姬姓汉子抬着那乘龙头丧轿,将姜姓女子送入了墓地。引魂幡语为:长天路远,恨无能登天相见。欲托飞鸟捎信,又恨情长纸短。千金散尽还重来,惟有逝者一去不复还!

  姬家的至亲重戚武七嬷,头一个跟在丧轿后面。她多不想面对这种事情呀!可是命中注定,她无法逃避,只能面对。她所悲的死者,不只是姬发媳妇,还有祖母、母亲、婶 母、侄女们。她们一个个,都是她送入土的。她悲她们命苦,其实她比她们更命苦。姬家的所有不幸,全让她这个女人承受了。她的人生,因亲人们个个苦命,而无比苦重。

  娘儿的丧轿,在众宗亲族戚的护送下,缓缓行于逶迤山路。悲声此起彼伏,水荡漾,树摇摆。水边蛙不鼓,树上鸟停鸣。丽天也悲变脸,渐为阴沉。到了墓地,终于落下了雨泪。斜风里,雨泪细如丝。天地间,若罩着一层幕布,人物景色,若隐若现。

  唢呐声里,众族兄落棺入坑。武大姑娘夫妇及儿子、校长的侄子们、娘儿的两个侄子、姬杨、秀珍、芳珍,跪地而悲。别的亲友则是同辈或上辈,依礼按俗,男蹲女坐而悲。最娘儿的姥姥、姜八姨、武七嬷等白发老母们哭得悲切。姜八姨一方白帕捂口,身子摇来晃去,却哭不出声。武七嬷华发零乱,一手捂心口,一手拍打着膝头,哀死者,也哀自己,哀哀而哭:“油馍儿,吃苦受罪死了的亲人哪!打今往后,咱进了娘家门,再没兄弟媳妇热热乎乎地叫着‘姐’,出来迎咱咧!咱二十来年辛苦,才叫娘家像个人家,如今又人亡家破咧!天哪!”

  姬杨也哭不出声来,只一手扶地,一手不住抹着眼泪。泪水汹涌不止,手上沾的泥,把脸也抹得泥乎乎的。

  既是妻子又是姐姐,无微不至关照姬发多年的那女人,已如雪花销形于黄土,不见了。天地间,情最重。雨雾升腾里,姬发独立于亲友之后,头高仰,眉紧蹙,无声而泣,泪向天纵。

  最后一锨土添上坟,族中一少年弃锨跪地,唤了声“嫂子”,放声大哭起来。众族中少年、护林员,都弃锨或跪或蹲在坟周围,唤着“嫂子”,哭将起来。

  “嫂子”一称呼,朴实而亲切。这是一位身姿矫健,容貌清秀的西北大嫂。梳着抓髻,家常穿着红条绒斜襟衫。曾经娴熟地赶着牛车拉谷捆,曾经在闪缎上绣活了花鸟虫鱼。无意出众,默默地关心爱护着亲人。

  嫂子,嫂子,别人高谈阔论时,她只静静地在旁笑做针线。只说她的生活如一潭死水,谁知也有惊涛骇浪。只说她是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男人冲锋陷阵的大后方,谁知紧要关头,她也会杀上阵来,拼死守住一方阵脚。

  嫂子,嫂子!她是一个不甘的女人。不甘才有了最后的悲怆,死去还留下了个活的灵魂。谁说人间真情难得?她就最富真情。她的真情不死,如一缕清香,永在人心中缭绕不散。

  葬罢娘儿,临回镇上时,七嬷拉住姬杨的手哭道:“如今只有你在我的发子身边了。好孩子,我把他交给你了。我娘家,就剩这么个命根子了。你可要把他给我管好哇!”姬 杨点头哭应不已。

  当夜,七嬷正坐在家里沙发上想着姬发媳妇伤心,春燕悄悄推门进来,眼睛哭得红红的。七嬷忙站起拉住她的手说:“是谁委屈我的闺女儿了?快给嬷子说!多半是那些说 闲话的人,也把脏水泼了你一头。好闺女,千万想开些,别学你嫂子。你们嫩叶好花一般的年纪,要一个个撒手走了,我这朽老婆子扎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千万,别把委屈窝在肚里。你告诉嬷子,是谁委屈了你。嬷子最是个不怕得罪人的,让嬷子给你兴师问罪去!”春燕慢慢跪地,抱住七嬷的腿哭道:“嬷子,我不该回来,害得你兄弟媳妇殁了。我对不住你。”七嬷这才松了一口气,拉她起来,同坐沙发上,抚着她的头发说:“只要你没受什么委屈就好。这不怪你。人命大事,不敢往你肩上担。你担不起!那闺女的死,正是常说的,‘人言可畏’!死了的闺女,嬷子心疼得不行,你也是叫嬷子心疼的闺女。你是咱武家人,嬷子看着你长大,可怜生在破烂堆里,人倒从小怪聪明伶俐敢作敢当的,像嬷子的脾气。能有今天,你实在不容易。那年人家那么作践你,我只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还好,你只是走了。我又怕你在外面出事,凡遇着从外头回来的人,就问遇到你没有。有一回槐儿说在西安遇着你了。我就叮嘱他再遇到你,一定劝你回来,固塬总有你的三亲六故。你生在固塬长在固塬,根在固塬,凭什么不能回来?你回来没错,回来就好。唉,头一回嬷子从你的公司门前过去,流泪了。当年你走的时候,那些 作践你的人,说你是绑着苍蝇翅膀飞走了,一准飞屎堆上去了,从此越臭得难回来了。你飞回来了,你是燕儿飞回来了,不是苍蝇飞回来了。你没臭!唉,你有多少人不知的难处啊!过去的就过去了,不提咧,日后你路还长。‘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活人,就要在世上留个美名儿,让人传扬!好好活你的人,干你的事吧!嬷子要年轻,准比你干的事还 要大哩。嬷子就爱有大志,人活得轰轰烈烈的女孩儿!”春燕点了点头,便把头紧紧偎在七嬷怀里泣道:“我从小,最敬的女人是武七嬷。你怎能不叫人敬呢?”

  不同经历、个性的孩子们,共同热爱着这个武七嬷。她正统而又不太循规蹈矩,坦荡磊落而又有狡黠和野心,不管怎样,她还是皇天后土式的母亲形象。她一身,集着黄土高原妇女的千古高风!

  她的亲人,一个又一个为再造和保护云梦山那片绿色而亡。她虽然至今还没有直接参与,但她也因之心神不宁了四十来年,悲伤的泪水流了四十来年。那片绿色,也是她的心血和泪水浇灌出来的。

  娘儿被送回中山姬家后,姬杨即赶上云梦山,安排一护林员守盘龙凹,另带了三个护林员去帮自己料理丧事。盗贼知姬家新丧,云梦山空虚,又猖狂起来,林中砍树声四起。那几个暂时无人住的护林小屋,门板、被褥、灶具全被盗走。盗贼还把屎拉到小屋土炕上,以示对护林员的轻蔑和侮辱。有十几个盗贼,甚至来盗盘龙凹。那个护林员不敢出窑,只从窗户连连放枪,盗贼才退。他们也无意真盗盘龙凹,不过是制造制造恐怖气氛。护林员越缩手缩脚,他们越能放开手脚。

  姬杨、姬发回到云梦山后,护林员不愿让姬发知道实情,只告诉了姬杨。姬杨极为气愤,不顾连日劳累,就领人进林跟盗贼对阵,终于撑不住晕倒了。姬发忙开车将他送到镇医院。脱衣检查时,姬发见他全身肿烂,才知被人打了。等他醒来,怎么问,他也不肯说是谁打的。姬发终于从那个与姬杨同守路口的护林员口里,知道了打姬杨的里山十几条大汉姓名。一日,其中一条大汉从盘龙凹的大路上经过时,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闪上路来,一个泰山压顶,那大汉就翻倒在地,吃惊地道:“发子,你给我凶什么?’’姬发又一个饿虎扑食,骑在大汉肚子上,拳如雨点,道:“我叫你欺负杨子,我叫你欺负杨子!”大汉牙被打掉了,眼角青肿,鼻血也淌了出来。姬发又掐住他脖子,屁股高抬低落,打夯一般砸他肚子。大汉觉五脏都碎了,肠子都断了,身体在姬发屁股下抽搐扭曲,喘不出气,哪里还能求饶?倒是姬发怕真打死了他,松了手,站了起来。大汉忙服帖地趴在地上不住磕着头说:“知道你拳脚硬了,再也不敢咧。”姬发揪住领口,拉起他来,瞪了半晌,咬牙道:“你有老婆儿女,还不顾啥,我光杆司令一个了,还顾啥?我听说,你们还吓唬过我大姐。记着,给你们的人都说清,从今往后,谁要在我大姐面前啐一口,我就要叫谁知道我是不是娘养的。她就是我的白发老娘!”那大汉忙道:“不敢,不敢。她也不是好惹的,谁敢惹她?”姬发松了他,咆哮:“滚!”那大汉才一瘸一拐走 去,裤子也扯了,忽闪忽闪的,心里恨道:“等着,老子非在你这臭小子肉上扎刀子不可。操!”(第二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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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3:37:04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爱在森林

固塬这方土,即使静寂,也绝不死寂。

  秋冬,风自殷勤为媒妁,把万物的种子,从云梦山吹向这方土的角角落落。雨雪热心滋润,使种子悄悄然与黄土幽合,又待春到,嫩芽自会从黄土中爆出。乍还嫩芽点点,猛却见,那黄色的大背景上,万紫千红:是花盛开了。

  花开花落,绿肥红瘦,春去秋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个人生命趋近于终结时,倘处于这天地,当觉此身归土,只是暂歇,不久还会以另—种生命形态勃发出土,然后又回归土,周而不复始。生命在这方奇妙的黄土中,永恒了。

  一日,在七嬷、八姨的陪同下,三姑坐老车夫的马车来到娘儿坟前,一声悲哭:“油馍儿,娘眼睛好咧,什么都能看见,就看不见了你!”老车夫便听不下去了,远远躲开, 自己却悲从心起,无以宣泄,便以歌当哭:

  娘吔,亲亲,

  咱走咧!

  莫隔山莫隔水,

  三尺黄山,

  隔就隔出了阴界阳间,

  隔就隔出了闺女娘亲。

  春三四月里,

  润个滋滋的土里生出绿个莹莹的草,

  绿个莹莹的草里开出金个灿灿的花。

  金个灿灿的那不是花,

  娘吔,

  那是咱化作一掬土的骨肉血身。

  唉呀娘吔,

  阳世里,阳世里,

  当多的人,当多的人,

  乃个不少,乃个不少,

  少就少了个咱,少就少了个咱。

  唉呀娘——亲个当当的人吔!

  寂寂寥寥清清冷冷里,斯人独憔悴。孤衾而眠的姬发,一次次夜半梦回,无人相对。而无一次梦里,不无妻子。或是他早起懒睡不起,妻子揭开被子,用炕帚打他屁股;或是妻子给他梳头整领带,打量着他,得意地说:“我咋就嫁了这么个叫人心疼死的小男人么!”或是梦见自己以各种方式,在向妻子示爱……

  有一夜,他梦见一条七色彩虹横卧碧天。他与妻子,各在彩虹一头,遥遥相向而行。彩虹之下,是绿波荡漾的云梦山。妻子穿红绒琵琶衫,毛蓝布裤,红方口鞋,身边则围着玫瑰色光环。近了,近了。妻子步子轻盈,双腕玉镯叮当叮当作响,硕大的如意髻上红丝缨子忽闪忽闪而动,笑脸盈盈望着他,突然举手一按发髻,半裸洁白圆润的胳臂,玉镯滑下,美奂绝伦。他身内热血沸腾,冲动无比。妻子的呼吸声都可听得见了,已近到跟前。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向她扑去,不防突然跌下虹桥,惨叫一声,醒了过来,才知是梦。窑内漆黑,被下只有自己的热身。孤独难耐,他咬着被头半晌,突然捶炕而喊:“老天,老天,我才二十八,你怎么狠得下心把我最爱的女人夺走么?”

  他又无声而责怪着妻子:何苦要死呢?死了又有几人真为你伤心呢?旁人该怎么还在怎么,你的死,只使我成了孤雁一只,抱残守缺活人罢了。

  汉子一条,他竟像个女人一样,“心有千千结”。

  妻子和女儿是因云梦山而死的,他简直恨透了这云梦山,什么都让他看着刺目。同样缘故,他觉拥有数百万棵树的云梦山林场,险象丛生,每一棵树后面,死神都在窥视着他,随时都会把他打人地狱。没有什么,能比生命更珍贵了。他无心恋战,准备倒戈而退,逃离此地,跟仅剩的亲人——校长夫妇,静静地、温馨地相守几年。买下云梦山林场时间不长,他却被折腾得精疲力竭,需要好好休整休整一番。

  他几乎成了“说嘴疯”,一有熟人来,就托人家替自己打听,看有没有人愿买云梦山林场。

  姬槐和他的记者朋友们,常来云梦山看望姬发,不时就会在报上发表一篇有关云梦山的文章来。县政府在省报上要了一个版面介绍本县的情况时,云梦山还被作为本县的八大景之一作了介绍。知道云梦山之美的人与日俱增,其无形价值也在与日俱增。姬发欲卖林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有一个私营企业主找上门来。他所经营的企业倒不少,效益却都不好,主要靠银行贷款过日子,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林业贷款利息低,又容易到手,他是冲着这一点而来的。

  本县一大景观,却为私人所拥有,人因地而名,姬发在本县的名气,胜过了国有的电厂、纺织厂的厂长。不知内情的人,是相当羡慕的。那位企业主一进门,就叫:“久仰,久仰!”姬发倒不好意思了,忙“不敢,不敢”地客气一番,沏茶递烟,笑而落座,闲话一阵,商谈正事。

  姬发只不过想把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出来,所以人家能给一百万,还过贷款借款,有一小笔安身立命的钱就行了。不过他不失精明地一张口就要七百万元,对方竟然还到了三百万元。他心一跳,有二百来万的余头,他不光可以走出山林,还能走向都市,隐居在现代文明里,不枉生于这个时代了。有了希望,他干脆一点一点往下降,对方也一点一点往上升,最后竟以五百万元敲定,商议好十日之后,办理有关转卖手续。

  送走那人,姬发一蹦三跳回到窑里,大叫一声:“天哪,熬到头了!”把姬杨举上肩,扛着旋了几个圈子,又猛摔在沙发上,举拳狠命擂他,揪头发,拧耳朵,不知怎么亲热才好,笑喊:“哥们,这下咱们成了没有任何负担,只有钱的人了。咱们可以轻轻松松活人了。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兴奋里,想到没有熬到头的妻子、女儿,他心里又酸酸的,情绪一落千丈。五百万元算什么呢?这林场无论在钱的收益上对他多么大,都是远远得不偿失的。

  姬杨也兴奋若狂,大喊大叫,拼命捶打姬发,忽又喜极生悲,蜷在沙发里,大把大把地抹起了眼泪。姬发蹲在旁边,掏出手帕擦着他眼泪说:“我的也是你的。这多年,你 为我琐琐碎碎的,什么心都操,把人生最好的年华都为我付出了。我怎敢忘了你呢?在我心里,你跟秀珍,与我姐夫、姐姐一样亲。我们几个,是没有你我之分的。”姬杨哭道:“别说我为你付出的话,我不过是落难到了你这里的。我也不图你什么,只图你幸福。我是高兴得落泪了。”

  姬发明白,他的人生举动,牵一发而动全局。买下云梦山林场,他一人承受不来,旁人推一把就倒下了,拉一把就起来了。“一个好汉三个帮”,至亲好友,无限牵挂,跟着他一动再动。没有至亲好友的帮扶,他就撑不到今日。独留荒冢的,想报答也不能。尚存的,他要用这笔钱,好好报答。他要让大姐、姐夫过养尊处优的生活,还要带他们出国去旅游,更要一了姬杨上大学的心愿……当然,感情之债,是无法用钱来还清的,只不过可让他心里稍微有些安然罢了。

  这苦山让姬发像满身落尘,汗眼闭塞一样,憋得难受。终于要脱身而退了,他约姬杨到月亮湖去畅游,以宣泄兴奋。脱衣后站在湖边,姬杨望着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水里那铮铮然如悬崖峭壁的两条壮汉的体魄,笑道:“正宗的西北汉子,真正的高原雄风!”

  姬发微长乌黑的头发在额前半遮着剑眉花眼睛,挺端的鼻梁晶光闪闪,如宝石琢就,周身线条刚柔相济,粗细有致,筋肉饱满柔软又富于弹力,皮肤润洁如闪缎。在生命之美上,老天太偏心他了。二十八岁,成熟而又年轻,多么渴欲被女人甜蜜、热烈地爱着呀。可是多少钱也买不得最爱的女人死而复生,所有人欲只能极力压抑到老死了。他心中油生一种凄凉、悲哀感,仰头闭眼,鼓动着大喉结,深深叹了一口气,举身跃入水中。优美的躯体,便化作水波而连绵起伏不已。一条尺余长的鲤鱼,也在他身边懒洋洋地随波逐流着。水则散发着淡淡的腐草气息和鱼腥味儿。

  上岸在柔和而可爱的阳光下晒身子时,姬杨折来带叶柳枝,编做帽戴于姬发头上。于是,他鼻孔里满是断柳那有点发苦的芬芳,萦绕留连,心肺俱爽。

  远处云来云去,瞬息万变。近处泥巴上,一只红虾,也在动也不动地晒太阳。那边苇子地旁垂柳下冰草丛里,有两只野鸭儿,一只在打盹,一只则在梳理羽毛。高空云下,正有一只鹞鹰在盘旋,碧清的湖水里映出的影子,反似鹞鹰在云上仰飞。而被阳光镶了粉红边子的白云,则美丽恰如姑娘的笑脸。

  姬杨道:“云梦山太美了,我都有些舍不得让你卖。”姬发道:“也行,我白送给你。”姬杨笑道:“‘吃亏是福’,反过来,占便宜是祸,占这么大的便宜,我给自己得弄多大个祸呀,我可不敢要。呵,有五百万元,你可以金屋藏娇了。”姬发在他腿上拧了一把道:“说的什么话?”姬杨又道:“你说跟我们无你我之分,包括秀珍。跟她,你怎么个分法呢?”姬发道:“你替妹妹张个口,要多少给多少,五百万元全给也行。”姬杨道:“她要你给她造一个宫殿,又不准花一分钱。”姬发道:“一分钱不花,宫殿怎么个造法?”姬杨诡秘地道:“把你的感情宫殿给她么!”姬发不再说什么,只凝望远处。姬杨也就不好多说了。

  下午,姬发打车到镇中,把这消息告诉了校长夫妇。七嬷只关心他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服,起初听他说云梦山便没了兴致,提了捅火棍去捅炉子做饭,忽然听见他说把云梦山卖了,一下子扔了捅火棍,捏着围裙哭道:“跟着那山,我担惊受怕的,没有过一天静心的日子,只怕你活不成个老爷子。好了,这下把我的一块心病剜咧,我再不用送娘家人入土咧。天哪,咱们到底要过上静心舒畅的日子了!”姬发过去,揪着她的皱巴脸皮笑道:“小儿口没遮拦,你这老家伙的口,也没个挡挂。什么入土不入土的,难听死了。”

  众亲朋好友得知,无不欢喜。

  买山时所遗留下来的问题,比如有五万元尚未交镇政府,千余亩林地已被里山村拍卖等,姬发当时便如实告诉了那企业主。那人倒不在意,说只要舍得花钱,什么都不是问题。

  买山合同中,还有姬发若要转卖,必须征得镇政府同意的内容。陈镇长听说姬发要转卖云梦山,与姬发的亲朋好友一样欢喜。只要姬发拥有着云梦山林场的经营管护权,除过例外,他就休想得到什么好处。固塬一镇之长,他能当几年?过期就作废了,姬发丢手越早对他越有利。不过姬发去向他说时,他却支支吾吾,拖延不决。眼看那企业主来办理转卖手续的期限即到,姬发别无他法,只得打破不向领导“塞黑拐”的惯例,从二春处借了一万元,硬着头皮私下送给了陈镇长。陈镇长本嫌少不满,又知姬发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拖延也未必再能得到什么油水,只得勉强同意了。

  第十日,那企业主如约来办从银行把款项划入姬发户头等有关转卖手续。他开着一辆进口豪华小车,衣着全是舶来品,也是一个美男子。姬发则是一身乳白西服,系着棕红领带。西服料子不是最好,但系秀珍为他量体所裁制,与他那优美的身段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夺目动人。领口之下,衬衫胸脯上,半露一朵精心绣制的傲霜金菊。头发乌蓬蓬秀美异常,嘴唇则是年轻人那种鲜嫩的胭脂红。相形之下,那企业主因为不是量体裁衣,衣虽美,但与人的美似乎无关,各美各的,美个不谐调。因此天然风流,全叫姬发给占了。

  不过这天他很反常,一早起来就闷闷不乐,迎那企业主进窑,还是姬杨沏茶递烟,他只干坐着,也没有什么客气话。当在合同上签字时,企业主兴奋地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他的手,而他的手却抖了,如有人拉着,半晌举笔难下,突然扔了笔,仰头叹起了气。企业主道:“你这个人,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多半是五百万元还划不来?可别指望我再加一分钱了。”姬发冷笑道:“再加一百万,你也值。一亩林按五十棵树算,两万亩也有一百万棵。一棵树按十块钱算,现值就一千万元。林业又是绿色银行,树总在不断生长。还有个亮光光的牌子,本县八大景之一,几百万能买到呢?说实话,你给一千万元,我也舍不得卖。容我再思!”便让姬杨陪着那企业主,自己到外面用移动电话接通了秀珍办公室的电话。秀珍在那头声音平静而柔和地问:“谁?”姬发亲切地道:“我,发子。”秀珍的声调马上兴奋起来,用丝绸般质感的嗓音道:“五百万拿到手了吧?恭喜发财!”姬发道:“我有些舍不得卖了。”秀珍笑道:“我今天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舍不得让你卖。别说五百万元,就是五千万元,对咱们来说,有婶娘跟花花的命值钱吗?当日买云梦山林场是为赚一把,如今为云梦山林场付出了亲人的性命,云梦山林场对咱们来说,已不单单是赚钱的事了。它和咱们是血肉关系,卖不得的。你再想想!”姬发道:“让我好好想想!”便关了机,在林中草地上走来走去,不时一甩额发,或是踢飞一块石子。

  为穷所困,对他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一出世,面对的就是穷饿而死的母亲,只是他无知罢了。待懂事之后,依然为穷所困,但似乎穷并没有影响他的快乐,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渐大,他才开始为穷所忧,受利所惑了。如果说男子汉的人生有两大要事——成家、立业——的话,对于他这种山里汉子来说,立业就是为养活老婆孩子,挣一笔钱。从成家,他就为这立业苦苦准备了。当初买云梦山林场,也不外乎这个目的——赚一把。到如今,业是绝对立起来了,一下子就可到手五百万元,可是家却被业所惨毁,老婆孩子没有了。这五百万元,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年轻轻的,难道他就整日无所事事,当个食利者吗?对于讲求充实人生的武校长负膝教养出的他来说,纵然腰缠万贯,花天酒地,也只会落个内心空虚。那种无聊的生活,他简直难以忍受。他需要有个人生的支撑点。虽然他的人生已经有许多缺憾,但有个支撑点,他才能有种心理上的平衡感,才并不抱憾。既初衷已改,不再把赚钱当事业,弃掉云梦山林场,他又有何为呢?他其实是被老原、吴镇长等捆绑上护林这条路的。看来事至今日,别无选择,护林就是他的事业了。也只有护林,才能向这个世界最好地表达他姬发。

  一条汉子,大叉开野朴的四肢,畅意适怀地倒在柔软的芳草上,黑白分明犹如润玉一般的大花眼睛,望着碧翠的林梢上那湛蓝如洗的天空,用动人的歌喉轻轻哼道:“经历了春与秋,尝过了喜与悲,才知道都为这山与水……”

  此刻只觉这歌是特为自己而作。自己的易与难,喜与悲,无论主观上是为什么,客观上不正是为“这山与水”吗?

  这山与水——“风景这边独好”的云梦山,不是大自然的偏心,而是祖父半世的苦心。自己才这么几年,就这么难这么苦,可知祖父四十来年有多难多苦!想当年,茫茫原始森林被毁时,夜来山上的火把多如天上的星星,不时有林子失火,人喊马嘶,械斗四起,不时有人伤人死,砍下的树木,车载马驮人扛,散往各地。祖父当有多痛心,而失去至爱的儿子——七嬷的父亲,祖父又当有多悲恸欲绝。正是血色火光,净化、升华了祖父的灵魂。而那企业主的灵魂谈何崇高?不过庸常之辈,只是要利用这片绿色,投国家对林业优惠政策之机,无休止贷款挥霍而已。他既无心保护,甚至会杀鸡取卵,自己为那五百万元把这林场交给他,不就毁了这片绿色了吗?若这片绿色被毁,自己何以对得住苦苦半世的祖父呢?

  祖父临终时对自己的无限眷爱,岂不正饱含着对自己的无限期望吗?像爱护年幼的孩子一样爱护这片绿色的祖父倒下去了,既是孙子,自己理当挺身而出,前仆后继,做保护这片绿色的后来人。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一件正事干呀!保护这片绿色,姬发有一种使命感。

  姬老人好向孙子说教。事实上,他更是用身教,把自己对绿色的热情,早就传给了孙子。只不过这多年,姬发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有这种热情而已。一旦有意识,便如那穿着厚重藏袍朝圣的藏民一样,他对大自然就有了不是蔑视而是敬畏的感觉。一旦有意识,他生命中的一切活动,将不再是为生存以至享受而蹉跎岁月,而是直接指向了人生真正价值的体现。

  所谓人生真正价值的体现,不光其生命活动有益于自己,还当有益于人类社会。人类与环境,盛衰与共。人类文明,事实上就是绿色文明。没有良好的环境,人类在文明的长行中,岂能安然无恙?

  浓浓的华夏古文明之火,在关中大地烧了那么久,烧秃了渭河两岸的群山,无数物种永远绝灭,文明重心就毫不留情地出潼关向东去了,给关中父老留卞的是失落和满眼苍凉。古楼兰文明,也是在环境的不断恶化中,衰退并最终消亡的。然而人类对这一点,长时期以来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文明的发展,总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

  人类文明程度越高,对环境的破坏力越大。今天,地球已千疮百孔了。整个人类,头顶都高悬着生态灾难。人的生命,有病不养生,不治病,病就会恶化,不可逆转,死去更不可复活。环境,和人的生命是一样的。人类的生存环境,既已处在“病”中,而且在急剧恶化,如果不抓紧时间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来改善,就会发展到不可逆转的地步,最终只能在梦中去追寻。甚至有一天,壮丽的地球会像火星一样,成为死寂的焦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那时,人类还能存在吗?因此人类必须改变在环境保护上的集体无意识状态(或者说是少数个体的有意识而集体的无意识状态)了,必须在环境上有深刻的忧患意识,必须在改善环境,重塑大自然上,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否则将自食恶果。

  地球上的生命丝丝入扣,以至于任何一根锦丝的崩断,都会使生命的织锦散脱。人类不分国家、肤色、种族、民族,都共系于地球生态平衡之链上。大洋此岸一棵树的倒 下,大洋彼岸都能听到它沉重的声响。已从灵魂深处完完全全成了一位护绿使者的姬发,保护这片绿色,也有了守护承载人类之地球的感觉。就像小溪注入主流一样,因这事业,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小人生,也有了宏大的气势,也充实、神圣、伟大起来。

  山里汉子姬发,胸臆无限放开,已和宇宙同形,和时间并向永恒了。

  他当初最看不上护林员,却走上了护林之路。下了多少次决心要另走他路,却总是忍受着无法忍受,还走在这条路上。因走在这条路上,他的人活得既不是滋味,又很是滋味。

  护绿者所走之路,是沧桑正道,更是少有人知伏满危机充满惊险之路。美好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在这条路上化为乌有。既然已从灵魂深处走上了这条路,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有祖父、妻子、女儿的魂灵为伴,他在这云梦山,从此也就不知什么叫害怕了。他爱活着,但也把死看开了,看淡了。“人固有一死”,既无可能长生不死,只要生命中拥有一刹那的灿烂辉煌,他死也就知足了。古人有“舍生以取义”之说,他就准备着为正事义举而粉身碎骨。“枪打出头鸟”,在固塬,他们姬家祖孙,算得上环保事业的先行者,必然要有牺牲。无论什么事,不能因为没有牺牲,就不敢做先行者呀!完成使命需要生命,但使命在生命之上。就让这云梦山林场,成为他灵魂的安放之地吧!

  男子敢作敢当者,被称为一条汉子,姬发是一条汉子!一条汉子还不够,他还是一个不断提升精神境界的人。心海深深,时起狂涛,却清澈可见底。活力充盈,生动浪漫,并不缺乏高贵却极平易亲切可爱。把山川守望秀美的人,情怀一定很美。姬发自己,就被自己美醉了。

  他就这样,做人做事,不断在蜕壳,于不断否定自我中不断超越自我。一个崭新的姬发,又蜕壳而出了。生命属于他的时间已很短,但他将不会在诱惑中迷失自己,将固守城池到最后。

  就像用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洗了一次精神澡一样,他的心极晶莹透彻,纤尘也无。回到窑里,那企业主早等得不耐烦了,用急切的眼光望着他。他一摊手,笑道:“实在不好意思,考虑再三,我决定不卖林场了。昨个我和杨子忙活了一天,备了丰盛的酒菜要招待你。‘生意不成情意在’,咱们不谈买卖,喝喝酒,交交朋友吧。杨子,端菜,上酒!”

  姬杨便在沙发前摆上小方桌,排上酒菜来。姬发拿起筷子,让道:“没有你在大酒店吃的高级,看在我们辛苦的面上,别嫌。”企业主以为他是在反弹琵琶式地卖关子,不动

  筷,只翻动三寸不烂之舌,跟他绕圈子。姬发道:“说不卖就不卖。拿起筷子来,吃、喝,要不然就是嫌我们的酒菜不好了,也就是看不起我们了。不够朋友,我即刻会下逐客令的。”企业主依然不死心,道:“那么,就加一百万元吧。你买云梦山林场,只花了三十万元,加上这几年的花销,也不会超过一百万元。三年不到,纯赚五百万元,收益可算太丰厚了。年纪一大即便有钱,也没享受的命。你二十八岁就成了纯粹的百万富翁,或者阔少吧,人又这么高大英俊,言谈举止又这么自如洒脱,再加上出门高级小车,住是花园别墅,肯定为你倾倒的佳丽无数。我真羡慕你,太幸运了。”

  姬发啪地按筷于桌,斜睨一眼他,冷笑道:“是吗?越是太幸运,我越不卖。谁知道幸运背后的不幸呢?对不起,请便吧!杨子,送客!”生意场上,一会儿是白脸,一会儿 是黑脸,企业主已经站了起来,却嘴角挂起勉强的微笑,又道:“话不好听,可事实如此,从来如此,到处如此,农村是城市的大粪,山区是平原的大粪。当初你没有钱,‘穷钻山’,可以理解,现在放着钱不进城,至少也应进平原呀,要不就太傻了。”姬发道:“你是不是在我面前站得太近了些?我眼前一个裤裆特写,多无意境。你竟然有这一说! ‘不可与之言而言,失言’,但我还是要奉告你,要把我当成那种讲心术的人,你就大错特错了。卖林场这事,非是我不能为,是所不为,‘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说完,不看那企业主,只望窗外,眼光是幽远的凝眸,神情冷若冰霜。姬杨倒笑了,向门外伸着手说:“请!”那企业主领带结滑到了胸口上,像小学生的红领巾,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主人的样子,又使他说不出口,气急败坏,突然扭身,皮鞋把地踩个咚咚响,走了。姬杨开怀大笑。姬发再也无法保持那种雷轰不动的样子了,身子剧抖,是硬要把纵声大笑忍了回去。

  手机响了。姬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都笑软在沙发上,接不成电话。姬杨接了,是秀珍打来的。姬杨道:“你快弄些狮子、豹子、老虎、大象上云梦山来!”秀珍道:“胡说!要那些东西干吗?”姬杨又笑个不住。秀珍笑道:“有什么好笑的?快说给我,让我也乐乐。”姬杨道:“发子什么也没穿,只腰里围了圈树叶。”秀珍道:“又胡说了。到底怎么回事?”姬杨道:“他要学人猿泰山,与兽为友。”姬发忍住笑,抢过手机,一手还擦着笑出的眼泪说:“卖了云梦山,我何以告慰老爹在天之灵?跟着我护林,老婆孩子都把命丢了,我还有什么回头的余地?‘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卖云梦山了。”

  秀珍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才道:“我既舍不得云梦山林场让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款爷毁掉,又为你放弃发五百万大财的机会感到惋惜。一分钱,难倒了多少英雄汉。钱又叫多少英雄汉,眼红志短。照我说,你这一决定,最具男子汉气魄。真是,苦难使我们的姬发,虚荣渐无而脚踏实地,做人‘更上一层楼’了。好吧,我坚定地站在护林者一边。做出了这个决定,你可要与山共寂寞到老死了。这几天要有时间,不妨来城里吃色拉,再加咖啡美酒,狂歌劲舞,好好放松放松。当然是我请你。”年轻人,谁愿意老是在山里单调寂寞地活着?姬发多想美美感受一番绚丽多彩的城市之光。他咬了咬嘴唇道:“没那个命。我一到西餐厅,看见刀刀叉叉,就不知所措,只会老碗筷子吃擀面条。也别说什么咖啡美酒,人真层次高,山里跪下掬着饮泉水也是高标逸韵。我不爱灯红酒绿,只爱花红草绿。山雀在林子里,才唱得最好听。命中注定,我只是静得下心,耐得住闷的森林守望者,而不是喧嚣世界里的人,实无心给我惯别的毛病。再说‘钱到用时方恨少’,有几个钱,不管你的我的,都省着花吧。这一回好事,让我白扔了一万零二百四十三块五毛钱,日后我再也不想什么好事了,好事不便宜。”

  秀珍幽幽道:“这话听了我心里倒有点不好受。不来玩就算了。有危险,赶紧给我们派出所打电话。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只管跟我说,不要难为情。我会常来山上看望哥哥和你的。”姬发眼睛湿湿的,说:“秀珍,我想跟你说一句话。”秀珍声音颤抖道:“只管说吧!”姬发静了半晌,摇头叹了口气道:“算了。还是不说出来为好。”

  那位企业主后来在固塬后山北坡买到了一片极不成样子的村属林地,却把银行的人引到云梦山松树凹,硬说此为他所买。反正林里难得遇到人,无人出来戳穿他的谎,或者说银行的人明知他在指鹿为马,却和他串通一气,故作不知。他竟借此贷到了一笔数目巨大的款子,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这天吃过早饭,姬发肩挎背包、猎枪,牛仔裤腰上小白衫下半露尖刀鞘,狗随其后,向北一气走出了云梦山边界。人家零落,湿地稀有,树木花草也稀疏。又向北走了二十来里,一路了不见人,树木花草也由稀疏渐成了无,更不见流水,真是山穷,水也就尽了。

  山峦上,或土壤薄少,裸石嶙峋,或干燥、单调的苦黄色一片。石山少,土山多。黄土裸露的峰峦,恰似黄浪翻滚,且一浪高过一浪,一浪险过一浪。这浪头打过,是巫婆岭,那浪头翻起,是火神峁。忽然前面蹿起一尊狰狞巨石,像是头饿扁了肚子的雄狮,脖颈上的鬣毛由一条条死蛇样的石纹串成,眼睛是冰冷的乌色石斑,恶森森地瞪着他。忽然又见山顶上,像是一位秀丽的村姑在颔首而望,幽幽冥冥,晃晃闪闪,叫他不由想起了山中老人常说的那变化多端专喝人血的狐精獐怪。空气之干燥,使他有一种伸出手就会划裂皮肤的感觉。太阳高照,大地强烈的反光,则使他很不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多亏无风,否则黄尘翻滚,此地会变成一个前也苍苍,后也茫茫的世界。

  一只鹧鸪,毫不留恋地从头顶飞过,些无声息。四周之死寂,令人发怵。脚边出现了一只倒毙的黄羊,身子已干瘪,眼睛和半截嘴唇也腐烂脱落,伸着前腿,像临死前还欲挣扎着逃离这黄魔之爪似的。狗吠起来,声音在这无声世界里,听来惊心动魄。

  姬发叹道:“活蚂蚁腿都看不见一条,鬼地!”即使是鬼地,也有阎王判官,大鬼小鬼,黑的白的,哭声骂声,哪里像这儿,就他与狗两个生物,就看见赤天黄地,黄得人想死!

  又走了几里,见黄土崖下,一排窑洞。只有一眼窑洞,门窗尚完好。窑前土墩上,坐着一个白发老母,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木木然如雕塑。一片坪地,谷苗干枯,地也龟裂了。再没有如此情境下,仿佛在哭泣的土地和仿佛活死人的母亲,对他心灵震撼之强烈了。

  不用上前去问,别的人已弃乡而走,只有老人,反正已活不久了,还苦守着故乡在等死。

  姬发无心再往北走了,扭身向南。他急欲回到固塬的云梦山。那里绿草上一只飞舞的彩蝶,带给他的生命愉悦,远要比美酒给他的愉悦强一百万倍。再好的画家,画的飞蝶再好,也好不过活生生的飞蝶。

  黑子开路,姬发迈开两条长腿,天色向晚时赶回了葛藤如髯的固塬云梦山森林。虽是炎夏,林间却森气砭肤。一下子,他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哪怕细微到毛发,也是以生命的形式存在的。这大半天,在那赤天黄地里,一种巨大的压抑感,使他忘了自己的身体,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天色由暗转明,是那无所畏惧的月婆子,悠然晃到了浩荡苍穹的最中间。月色里,峰峦起伏到不谐调而峥嵘的地步。树木拖出的阴影,则光怪陆离,神秘莫测。姬发不防脸儿挂上了蛛网,有一种痒酥酥的舒服味儿。突然刷的一声,一个东西从黑影里蹿了出来。他停步而看,是一只猫狸,轻捷地蹿上树,又从杨树枝蹿到杉树枝上,往松林那边飞蹿而去。黑子只会绕着树兜圈子。要是几年前,他准像猿一样,树上树下,追着猫狸撒野,现在他只微笑而立,舍不得把那小生命吓个魂飞魄散。

  刚要举步,又听见前面几步远处,有细微的哧哧之音,他低头一看,是一条拳头粗的蛇。尾掩在艾蒿丛里,不知多长,头举了一尺来高,正又胆怯,又不怀好意地朝他吐着火苗一样的信子,似乎在无言而告:“要害我,我就进攻。”狗怕蛇,只会远远看着。姬发仍微笑而立,似乎在说:“不要怕,我不会害你。”他真希望自己能像人猿泰山那样通虫兽之言,以取得它们的理解、爱戴,从而在这森林里友善相处。半晌,蛇头往草里一钻,草水波一样抖开去,很快便蛇走草静了。

  转过一道山坡,林里响起土拨鼠沙沙的掘土声,还有黄鼠狼的格斗厮咬声。嘟嘟之音,是野兔雌雄相遇,求欢索爱;啪啪之声,则是二雄遭遇,以爪蹄拍地示威。狗双耳尖耸,这里嗅嗅,那里望望。姬发嘬口一声轻嘘,狗便潜身入林,寻觅盗木贼去了。然而不久,森林里那多声部的夜曲中断,只有姬发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在幽谷回荡。这是可怕的静谧,多半有野兽出现在了这里。人猿泰山与野兽友善相处,毕竟是理想中的事。姬发是现实中人,只能是他对野兽怀有友善之心,而不敢指望野兽也对他如此。为防不测,他手伸到后腰,抠开刀鞘扣子,止步不行。果然有轻细的步子声响起,还有屏息停吸太久之后的那种急喘声。他勾刀出鞘。一股恶臊冲来,几令他窒息。喘声步子声消失,风摇树,树影轻动。随着一声凄嗥,一只狼蹿上了路。

  月色皎洁,小路雪亮,路边的草像长在雪地里。

  狼正欲横穿小路去那边林子,突然发现了他,停了下来,低低地发出一阵威胁之声,便摆出一副傲慢姿态,掉头向他而来。“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他虽不想恃强凌弱,但只身走入大自然,就得遵循这个规律,绝不可示弱。他手紧紧抓着刀柄。小衫下,胸脯强健的肌肉,紧绷凸起。一副凛然不可侵犯姿态。狼嗅着他皮鞋尖,又嗅衫摆,仰起头来,张嘴露牙,凶狠地望着他的咽部。野兽之间,如果相互直视并且半晌不动,是恶意的表示。他扭头望着别处,以表对狼并无恶意,却不能动。一动,就会让狼或误以为他欲怯逃而吃人兽性大发,或误以为他要进攻而首先发动殊死攻击。不过他眼睛的斜光,始终在看着狼。狼若敢向他咽部咬来,他会先把尖刀刺向狼喉管。

  人与狼,相持良久。

  狼遇危险,不避而迎上,不示弱而示强,不怀友善而恶意张扬,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它分明知道,比起人类,它们只是生命存在的弱势群体,且在此地已难谈群体生存了,而此时面对这彪形大汉,只要他无恶意,自己最好是别主动攻击,否则逃生无门。他似乎是友善的,于是它一掉头,拖着扫帚尾巴,大模大样而去。依然是装腔作势,怕人觉它是怯逃,恶意复生。它对人的友善,很不放心。去不多远,估摸已一定程度出了危险之地却仍存危险,草响激烈,是它飞逃了。

  姬发手心汗湿,按刀入鞘,嘘出一口气来,结束了那男子汉的全部力量即要爆发时的状态,健美的身影又在月光下的林间,时隐时现。

  下夜四点,他站在云梦山南峰,指头含在口里,打了个脆亮冗长的呼哨。一群萤火虫闪闪烁烁乱飞里,林中草动声,由远而近。他胸上忽然亮光一点,是落了一只萤火虫 儿。接着黑子长吐着舌头,大喘着气,回到了他身边,亲热地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

  林中猛兽太少,野兔缺乏天敌,已多而为患了。前天,他打了几只野兔。姬杨如今是盘龙凹的“主妇”,走时给他在背包里装了一塑料袋兔肉,一瓶尖庄,数块烧饼。烧饼和肉他路上吃了些,酒还未动。此刻,他也亲热地把黑子夹在两腿间,弯腰又抚又拍了一阵后,便席草而坐,打开背包,抓起一块兔肉,抛向空里。黑子蹿起,在空里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接住肉,蹲在他身边啃了起来。突然,他把一块骨头,向那汹涌的林涛飞去,狗则飞也似追去。一路,多少松鼠吱叫惊窜,几只山鸡也呱呱叫着上了天。呵,云梦山不是荒凉死寂,只要轻轻一下,就会沸反盈天!

  他垫酒啖兔肉,压酒则葱油烙饼,醉意不在酒,而在这活力充盈的山林。心意怦怦,激情澎湃里,一把扯开衫扣,肉袒胸脯,跃身上石,紧握两只大拳,微曲两条长腿,任风把衫摆吹个飘摇,把头发吹个飞扬,以最大音量吼道:“雄鹰啊雄鹰,你可知道,没有幽深的森林,怎有纯净的天空?你的飞翔,就不会自由、有力……”

  狗茫然地望着他这个疯子。

  好一阵,他才平静下来,搂着狗脖子,枕石半卧。淡云微月。

  终于,月亮在西山头一闪,销踪匿迹。碧穹虽繁星万点,却无一流光溢彩。于是,黑暗肆无忌惮地吞噬了天地间的巨大空白,莽林更显深邃神秘。依稀一只秃鹫,正在搜寻猎物,张着阔大的翅膀,贴林梢由低地向高处飞来,突然发现了人与狗,布匹撕裂般一声惨叫,全速远遁。有夜鸟不知其形,只闻其声。声时像敲一面皮子破裂的鼓,时像磨刀,时像枪响,——枪里的药受了潮,响声沉闷。一凄厉尖细如婴啼的声音,时隐时起,大约是那只狼,难耐孤寂,在将嘴埋于土里呼唤同类。还有鹿鸣声传来,有些像狼声,只是狼声凄切恐怖,鹿鸣哀楚可怜。恐怕鹿也如狼,是个独行者。它们怎能不有孤独者的悲哀呢?云梦山地近陕北、内蒙古的毛乌素沙漠,处于渭北高原沟壑区,周围环境恶劣,难得有成片林地。这片可怜巴巴的绿色能让它们栖身存命,已是它们天大的侥幸了。唉!

  人化自然,自然化人。神性人化,人性神化。保护环境既是神圣的事业,也必使保护者在人们心目中神圣。一时,姬发仿佛看到了蓝天白云下,碧水边,一片绿色里,那白发白眉白胡子的祖父万古不变的神圣与庄严。

  老人家不只为这些鸟兽苦苦固守住了一片栖身之地,还使固塬美丽的女子们有百花相映衬,英武的少年们有幽林河湖可放浪形骸,更使人所共吸的空气里少飞扬了数百吨黄尘,人所共爱的母亲河少倾入了数百吨黄土……

  这片绿色的功劳,是钱难以算清的,也是钱买不到的。现在即便栽上树,也得等至少二十年才能成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钱能买到时间吗?况且现在栽的树,二十年后,能不能存活成林,还很难说。云梦山林场周围的山,都植过树,甚至是年年投资财力人力植树,却“一把镬头植树,十把斧头砍树”,年年徒劳民伤财,只见黄土不见树。由此可证,造林难,护林更难!在这靠山吃山不养山的愚昧落后偏僻地区,护林最难!

  “虑远者智”,作为农民,祖父已从那种传统的对环保无意识沉积很厚的文化和心理中超脱而出,是一个有思想、精神境界很高的老人。他对森林从生态价值上有着深刻的认识,对如何最大限度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老早就深思熟虑过,曾一再声明,他不给孙子留钱,而要造福后人。以他所面对的条件,只有保护好这片绿色,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后人。于是,数十年来,老人万险不怕,万难不畏,清贫无怨,寂寞无悔,以至于最终付出了生命……

  生命,一旦轻到极处,价值却最重。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因那老英雄,回荡着一股浩然正气。

  巡礼过这生命之绿,汉子姬发终于明白,正是因在这生机勃勃的故乡浸泡大,他的生命也才生机无尽,也才有那么多的灵气和激情。如今他对森林,怀着初恋般的热情,且将是终身性的迷恋。

  二十来年里,他对祖父无法理解,常常讥笑嘲讽,这只能证明自己过去活人层次的低劣。祖父因一心扑在这山上,对自己在生活上关怀甚少,自己也对祖父感情不太深厚。祖父以生命来保护这片绿色,不就是对自己生存的终极关怀吗?他真想向祖父道一声“谢谢”,可是祖父听不见了。听不见他还要感恩祖父,突然流泪跪地举枪,向曾在这云梦山把一双双鞋底磨穿的祖父姬长庚,朝天连连鸣枪致敬。

  林海莽莽,天地悠悠,前人虽去,后有来者,护林人从不孤独。姬老人始终有人支持,不然他孤掌难鸣,云梦山就不得成如今这个样子。姬发一开始,也得到了姬杨、姬槐、秀珍等许多人的支持。相信日后,会有更多的人,理解并支持护林人的。毕竟,环境保护,是一项为了整个人类永久存在的事业。

  天亮,姬发哼着“不然你就安静地走开,不然你就勇敢地留下来”而回。远远地,看见盘龙凹炊烟袅袅,竟有一种娘儿还在的感觉,止不住又是一阵心酸。黑子先跑进了厨房。姬杨系着娘儿的蓝印花围裙迎了出来,笑道:“还没叫狼吃了哇!一夜都在听你回来了没有哩。”姬发只觉一股温馨扑面而来,笑道:“你这话,我最好闭着眼睛听,像我老婆。睁眼一看,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么吼,就扫兴了。”

  洗罢脸,姬杨排上饭来。姬发闷头吃了一会儿,停下筷子,郑重地道:“咱俩是可托死生的友情,为这山到今,也算得上是绿色友情了。我有一事托你,不为别的,就为绿 色。中国十来亿人,死了都用棺材,得多少树砍呀! ‘黄泉路上无老少’,哪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让我赤条条人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树也是生命,既然一个人的生命已了结,为什么还要拉上几个别的生命来垫背呢?那不是在伤天害命吗?能解成板的松柏,长几十上百年了,已有了灵。我叫它在阳世里活不成,它在阴间成树鬼,也不会叫我安睡,会长一身刺,老刺我的。”

  固塬乡民,死一般都要睡双层盖寸五厚柏底松身的棺材,即使穷得叮当响的人,死也无论如何睡一副白皮薄棺。姬发既出此言,可见其思想已是何等的高出流俗。

  姬杨望了他半晌,道:“大丈夫!大丈夫不应光肌肉发达有力,还应灵魂有力。好,咱们就这么着。毁林的事,大丈夫不为!”又往他碗里拨着菜说,“你老今年高寿八十二了吧?我要没记错,你刚二十八,说死还早哩。眼前要说的,是我大男人一个,系着围裙给你做饭不是个常事儿。十步之内,岂无芳草?有的是最喜欢你也最配你的女子在那儿摆着,听话,就娶了她吧!”姬发涨红了脸,忙刨了几口饭说:“你呢?我总是过来人,你一次婚还没结过哩。”姬杨叹道:“青春一去不回。我已是老青年,晚韶华了,太渴欲爱人和被人爱,可惜遇不上配我的姑娘呀!”姬发道:“这么吧,你那窑也太破了,搬我窑里,咱俩又像上学时那样亲亲热热地住在一块。夜里孤独睡不着觉,还能拉话儿。”姬杨瞪了他一眼说:“我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只会打岔。朋友总归是朋友,代替不了女人!”

  饭后,姬发不知因何而有感,提笔向纸写道:

  一个人

  生在黄土地,长在黄土地

  埋在黄土地

  一个人

  爱过黄土地,恨过黄地

  离不开黄土地

  姬杨看着,觉得好玩并深有同感,最觉那“离不开”三字,对别人平常,对他们二人来说,若有重量的话,足足一万钧。三字不多,却有品咂不尽的人生况味。心里这个感觉,嘴里却说:“最无灵性最乏味无聊的几句话,还好意思写出来!”

  姬发在窑壁挂了一幅偌大油画,以明志。画面上长天长水,青山连绵不断,屋舍却只有豆颗大,人物更小如米粒。题为:渐近自然。(第二十一章完)

  第二十二章

  雨夜中的守林小屋

  秀珍生命中的一切,都只为拥有姬发。

  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孔武英俊、多情有致的那青年。婚礼简简单单的,就在盘龙凹举行。送走了有数的几个客人,夜幕已降临。迟来的爱情最强烈,秀珍对心上人柔情蜜意无尽。

  夜深,姬发一努湿润的嘴唇说:“我饿了,想吃饼子。”桌上放着冰桔饼和饮料。秀珍一弹他的嘴唇,故意说:“饼子已睡着了。”姬发道:“那与饮料正缠绵的饼子太激动,实在无法入睡。”秀珍轻声笑道:“干脆打散那对鸳鸯。”姬发别有深意道:“不能那么说。我们应该让其称心如意,吃饼子还喝饮料,把它俩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突然,秀珍睁开眼睛,自己还独睡在办公室里,不过做梦而已。回想那梦,她腮上滚烫。要是能好梦成真,有多美!

  姬发苦愁时的皱眉,兴奋时灿烂的笑脸,平静时眼里的一丝忧伤……总之他的一切,都让秀珍迷醉。她真拿自己没有办法,一有时间就想上云梦山。上云梦山也有千百个借口。只有她自己最明白,挖空心思所寻找出来的每一个借口,都是为走近姬发,为分分明明地感觉到姬发。

  温柔的绿色所笼罩的云梦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她。走上云梦山时她火急火燎,走下时则恋恋不舍。

  转眼已是1993年的晚秋。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秀珍又来到云梦山盘龙凹,反客为主,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做了一顿丰盛美味的晚餐。自娘儿去世后,两个男人自己弄饭,总不可口,好容易解了回馋,自然特别兴奋。姬杨道:“我的妹妹,真是那种‘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女子!”

  秀珍笑道:“不过是没面皮袄,反正都行而已。”又向姬发道,“没有我哥,单是你,我才不来这里呢。”姬发两只湿润的花眼睛望着姬杨说:“知道,知道,我只感激你哥。”姬杨跺着脚道:“别拿我做筏子,筏子越漂越远。回头是岸,快舍筏登岸吧!”二人都装不懂他在说什么。

  云梦山总是色彩丰富且多变的。饭后,三人站在窑外闲话时,只见对面山上,红叶满坡,如火如茶,壮观气派。秀珍笑道:“春天的云梦山美,秋天比春天还美。是美景,就不能空辜负了。咱们随处走走吧!”姬杨有所用意地笑道:“我这几天着了凉,想早早睡觉,让发子陪你去吧!”

  秀珍虽然一直压抑和掩饰,但姬发老早就从她的眼光里,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倾慕和渴欲。这让他和她单独相处时,总有些尴尬,甚至有些害怕,怕她突然倾吐出了心声。他舍不得伤害她那颗柔弱敏感的心,可要是那样,他简直没有办法不使她受到伤害了。还好,多年来,她连隐隐约约向他表白也没有过。然而,自从妻子去世后,她望他时那眼光里对爱的渴欲,几乎如火一般在燃烧。这使他与她单独相处时,更为惶恐不安。只不过秀珍从没向他提出过无理要求,所以怎么也不忍心拒绝她,便一句话也不说,就与她并排走入了林间。

  两人久久无言。

  秀珍虽已二十七了,然而岁月易逝,红颜可驻,那精妙的五官,光洁如玉的皮肤,却让人看上去似二十刚刚出头一般。这次来没有穿警服,而是一身虹黄配天蓝打扮,犹如雨过天晴一般爽丽悦目。衣服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纤细的腰肢,高耸的胸脯和圆翘的臀部。走起路来,身轻如影子,姿美如杨柳,却绝不扭捏摇摆,而给人一种飘逸轻盈感。

  她朴素到了衣着最华贵的女子,在她面前也为自己的穷酸而羞愧不安。随便到了最讲究的女子,在她面前也为自己的不修边幅而自惭形秽。平易可亲到了最傲慢的女子,在她面前也卑怯惶然无所适从。这个山里女子中的一枝花,由于文化的浸淫,已然进入了脱俗后的境界,分明女子中的绝品。

  所谓的倾国倾城,不过如此。但她不思倾国倾城,只想与一人相悦。一个人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倾注全力而一无所获。她最惧怕落这一下场,然而哪怕一无所获,她也要倾注全力。

  姬发折了根草茎剔着牙,以掩饰不安。

  秀珍当年,首先是为他强健非凡、风流潇洒的外表所动,之后才转为心灵。不慎误入他内心世界后,发现里面风景一道比一道动人,令她目不暇接,沉醉难拔了。而经了多少磨难,如今生机无限中又添了平静稳健、厚重深沉的他,对她更魅力不可抗拒。她在心里不知呼唤了多少万遍:“发子,爱我吧!我有太多不可爱处,可你的爱就是最大的动力。只要你爱我,我会不断改变自己的,最终会可爱的。我们会美满和谐的。发子,爱我吧!”

  她把向他怎样表白想了一遍又一遍,可怎样也把她对他的情愫之深之切不能真正表达出来。她无时无刻不急于向他表白,可他的妻子刚刚去世,似不合适,得放一放,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既然她对他的爱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她得求个最后的功德圆满。

  云染红霞,林是红叶,氛围热烈。一只雄鹰,出林横空而飞,身若无重,渐渐消失在云霞里。路边茂密的草,有半人高,点缀着小小的野菊花儿,黄、白、蓝三色都有,一簇一簇的。草叶上则是一珠一珠刚刚上来的露水,霞光映照,七彩幻化。林间草地,无数丽鸟跳跃欢舞,正在合奏着一首妙不可言的、人工无法模拟的乐曲。沉浸在这妙曲里的山,似都要舞起来了。

  在这充满活力与美好的一方天地里,有心爱的也充满活力与美好的男子为伴,秀珍流连忘返。

  受周围环境感染,两人情绪不觉间高涨,谈话热烈起来。除过避而不谈敏感的个人感情外,无所不谈。姬发那粗犷有力的躯体,旺盛的精力,澎湃的激情,以及因善于接受而愈来愈内涵丰富却透明如水晶般的心灵,对秀珍的冲击莫大。偶和他那毛茸茸、不失顽皮、亮光闪闪的眼睛一对视,她眼中也放着慑人心魄的辉光,简直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已走出了六七里路。峰峦金顶铁身,是顶挂晚霞,然而晚霞挂不住,眨眼峰峦尽为黑色,是暮色幽合。秀珍既喜欢又害怕黑夜。现实的重压,可以因黑夜来临,先放一边,人自然安逸、轻松。但另一方面,思想和情感总是因黑夜的降临而成了脱缰的野马,难以收拢。

  姬发笑道:“坏了,出来忘带手电。回吧!别看不见了路,一跤跌掉了姬大所长的门牙儿。”秀珍忙说:“我有小手电。早哩,不忙,权当在巡林。”

  又走了几里,两人便在一棵白杨树下缎子般的草地上坐下,东一搭西一搭地拉话儿。薄荷草散发着凉凉的香气,藿香草散发出的香气则浓郁醉人。金花鼠在草里吱吱呀呀唱个不停。不远处,有一湾泉水。水面闪着朦胧的蓝光,还有一团一团的黑东西,是水草。咚然一声,有鱼跃上水面,扑食落于草上的飞蛾。水向深谷流动的啾啾声,则催人欲睡。

  置身于这境地里,秀珍总很骄傲,因为这是故乡。同时也对姬老人和姬发,油生敬意。无论多么活灵活现的艺术品,比起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也是死的。这祖孙俩,才是大手笔。比起他俩,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足道。

  话题自然就拉到了护林上,因为这是两人的共同语言。

  桩桩事儿回想起来,就像金刚钻划玻璃样刺心。姬发竟哭了,道:“买了个林场,别人以为我发了大财,其实我过的什么日子呀?真是内外交困,四面楚歌!”自从妻子葬埋 后,他只在人后哭,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哭。肯让秀珍独自得到他的悲伤,说明秀珍在他心里的位置有多重要。女人里,只有秀珍,不只欣赏他外表的完美,还理解他内心的缺憾;不只被他口若悬河的高谈阔论所惊动,还被他难以启口的隐痛所感动;不只看到他粲然的微笑,还能窥见他秘密的哭泣。浮生芸芸,这样的女人竟能进入他的生活,实是幸事。然而,因为最渴望,才最不敢有望,所以他始终不敢正视自己对秀珍的心。

  他当然还是爱女人的,但只能是无言的爱,更不能考虑再娶,否则他就觉对不住过世的妻子。死者无所知,这不过是活者对死者的一片愚忠而已,此其一。其二,妻子既因这山为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又离不开这山,就不应让另一个女人成为妻子第二,而应无情地斩断她对他的爱。唉,既生为男人,没有女人的爱,他怎么受得了?日月永光,生命却不得永生,年轻更易消逝。既年轻轻的,他岂愿过抱残守缺,空添岁月的生活?可他简单的人生里,却拖了长长的阴影。这阴影,使他觉自己只能如此这般地生活了。对他来说,最无情,才最有情!

  过去的日子,因为有女人而色彩丰富。将来的日子,只能是单色调了。为着将来的日子,他也不由要哭。他的眼泪,跟饱经风霜的山里老人一样,已苦涩如艾汁。秀珍不知如何安慰,只静静地坐在一边,任他哭。后来,她掏出手帕向他递去,他却用手两把抹去了眼泪。

  朦胧里,忽然感觉到秀珍射来的眼光火辣,他企图装作毫无感觉,但失败了,双颊突然也火辣起来,手插在口袋里,又抽出按在大腿上,还是不自在,搓着手低下头说: “好意思,一个女子,非要把一个男子看得直到害羞。”秀珍道:“我还以为夜色美好,原来不是夜色,而是一个流泪的男人给我的感觉。”说着,忘情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一痉挛,欲抽脱,却怕秀珍难堪,没有抽脱,强笑道:“瞧我,多没出息,在女人面前流眼泪。”

  秀珍得寸进尺,斗胆把他的手拿着贴在自己心口上,说:“在我面前流泪,说明你对我特别信赖。我虽然谈不上对你有多好,但至少对你还是关心的。发子,你知道我为什 么会这样待你吗?”

  她紧张地说话有些结巴,心在胸腔里如鱼儿在活蹦乱跳,额头都沁出了汗珠。姬发也心慌得不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抽下了自己的手,却亲昵地在她头上弹了一榧子, 故意道:“还用问,我是你叔叔呀。两家关系又最好。况且,‘人不亲行亲’,你学的是林业,又在林业局,理应关心本县的林场么。”

  绝望袭上了秀珍心头。他抽走手已是不祥之兆,答言又明白装糊涂,分明是不让她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可是纵然无望,到口边的话,她已没有能力咽回肚中了,于是摇了摇沉重的头,叹了口气,望着远方说:“也可以这么说,但不只是这么说。‘话不说不明’,最重要的原因,我不说出来,只觉堵心得要死。你是我的宿命,我爱你。我上中学时,就爱你。这句话,我从你十八岁憋到二十八,才有机会说出来。我知道你有多爱婶娘。如果婶娘活着,我到死也不会把这话说出来的。可是婶娘不在了,你日后的路还长。我多想伴你走日后的路啊!你能接受我吗?”姬发伸手到口袋里摸烟,又想起到林里来从不带烟,便摘了片草叶子,在嘴里嚼着。

  微风正和树林轻柔悦耳地细语。

  姬发身心里,流着甜蜜的电流。被女人爱,男人当然会有一种幸福感。如果秀珍一考上大学就向他表白爱情,如果他接受了,那么他走过的会是另一条人生路,这林场会与他无关,他多半现在正在城里干着临时工,夫妻俩只有一间宿舍,日子过得寒酸而充满简单的乐趣。秀珍宽容大度,一定不会像娘儿那样对自己在鸡毛蒜皮上挑剔不休的,自己也就不会有与春燕那一遭。这阵肯定还有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天天被夫妻俩接送着上幼儿园。可惜过去的事情没有如果,而是事实,举枪为自己拼命的是那个鸡肠小肚的,而不是这个宽容大度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吐掉树叶,轻轻哼道:

  我知道你是爱我,

  才多疑。

  我怎么才能叫你相信,

  我只爱你?

  任别的女子,

  多么辉煌妩媚,

  我心目中谁也不能代替,

  患难与共的你。

  哼声幽怨、颤抖,尾音戛然而止。声止情不止。

  秀珍心如落入冰窟,咽声说:“难道就不允许别的女子再与你患难与共吗?我也会以生命来爱你的。我能做到的,婶娘力所不能及。婶娘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正是这种 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女子,让他无比感动而又特别不忍。他强压抑着什么,呼吸沉重,一顿一顿地说:“有你这话,我死也知足了。我不过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小农民,竟然能让你这个知识分子看着入眼,怎能不知足呢?太知足了!只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已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我对她不忠时,她只自己要死,人家害我时,她就向人家开枪,我咋能忘记她呢?爱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我都会觉对不起的。秀珍,我弄不清我心里到底对你什么感情。你也别逼着我弄清,好吗?”

  对爱的疾呼已发出,却得不到回应,最爱的人就在身旁,秀珍却陷入了可怕的孤独里。她想起身离开,远远地离开他,到死不见。可是她没有勇气。不死,她对他的心就不死。于是她哀求道:“发子,咱俩的感情,你得弄清楚,得给我一句话!你已长在我心上了。付出多大代价,只要你爱我,我都是幸福的。我不是超人,但凡夫俗子也各不相同。我心底里有一个怪怪的欲望,难以启齿而又极需要满足。有时候,我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个人,说‘我理解你,能满足你’。我就万分感动而又小心翼翼地把通往心底的门给他开了一条缝。他从门缝往里窥着,准备挤进去。我很留意他的眼光,发现他对我心底悸动不已处视而不见。你知道我有多失望,一下子就关住了这门。我能放他进我的心底横冲直闯吗?可是一开始,我就向你大大地闯开丁这门。你能知道我心底悸动不已处在那儿,不会横冲直闯。可是你太自卑了,觉得我大学生一个,高不可攀,想也不敢想走进我心里。于是,婶娘就走进了你的生活。不能说你们没有爱,可你们互相没有走进心里,她到死也没有理解你,你也没有真正理解她。我能理解你。我俩结合,远要比你俩当初幸福。我知道我这样跟你表白太笨,把心里话没有说透,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发子,春燕不足道,婶娘没有给你美满的爱情,你才二十八岁,人生路还长,为什么要退缩不前,不敢追求美满的爱情了呢?”

  久久令秀珍极为难受的沉默,是姬发内心斗争异常复杂激烈。终于,他用鼻音很重、半死不活的声音说:“对不起!”就又无言了。秀珍的心被撕碎了,痛楚万端,脸放在手掌上,哭了起来。姬发没有劝,石人样一动不动。让秀珍痛苦,他比秀珍还痛苦。

  树林也似在沙沙地悲泣。风把烂泥烂草的气味,从那一湾水里吹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夜色变得更加幽暗、浓重,是云沉欲雨。终于,一声大鸟翅膀扑拉般的响雷,把两人从各自的心思里惊了出来。姬发站起身,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见鬼,这个时候还响雷!雨要来了,回吧!”

  秀珍默然起身,摘下挂在皮带上的小手电捏亮打着。可惜手电光只是小小一点橙色光圈,仍不太看得清路,姬发便在旁摊着一只手,生怕秀珍绊倒。没走多远,一声炸雷,然后是余声隆隆,铜钱大的雨点乱滴起来。姬发毫不犹豫地拉住秀珍的手,撒开长腿跑起来。

  雨已如瓢泼,两人身上湿透。晚秋的雨水,冷得出奇。秀珍喘着气,牙磕碰着道:“发子,我实在跑不动了,也冷得不行。附近有护林员的屋子吗?躲一躲。”姬发借闪电光打量了一下说:“往左转几百米,正有一个护林小屋。”于是拉着她又跑起来。

  劲雨如鞭。满山都是水流的哗哗声。间或,还传来咕咚咕咚石块滚下坡的声音。大地贪婪地吮吸着天空送给它的甘露,同时也向空里散放着浓重的泥腥味。

  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秀珍不防脚底一滑,栽了下去。姬发没有拉住,自己也栽了个仰面朝天,忙一跃而起,拉起秀珍问:“没栽伤吧?”秀珍道:“没有,快走!”到小屋门前时,两人简直成了泥人。

  这小屋的护林员家中有事,请了三天假,门锁着。姬发二话不说就用石头砸开了锁子。进去后准备生些火驱驱寒,却打着手电到处找不见火柴(他只在盘龙凹窑里抽烟,到林里来时从不敢带烟和火柴,怕万一忘了按灭烟头,引起山林大火),倒看见墙角盘着两条水淋淋的蛇。秀珍倒吸一口气,后退了几步。姬发道:“不怕,有我呢!”便一手捏了一条蛇,扔出了门。

  这个护林员极穷,除过碗筷、小锅和炕上的一床破被外,别无所有。姬发叹道:“今晚咱俩得挨冻了。把衣服上的水拧拧,披着被子坐炕上吧!”说着便按灭手电,要脱下 上衣拧水。本来,他常当着女人面光着上身干活,今晚却因秀珍说了那话,拘谨起来,并没脱上衣,只是拧了拧衣摆。秀珍也拧了拧衣摆,便披着被子坐在炕沿上。姬发则坐在锅台上。

  黑暗里,秀珍分明听到姬发索索的发抖声,因心疼而窝火,冷笑道:“连跟我一同披着被子也不敢了!我是老虎,吃你不成?”姬发忙道:“男人火气大,我不冷。”秀珍哼了 一声道:“都是受了凉的哑嗓门,还说不冷!”姬发不言。

  外面是急雨骤打树叶的那种密集有力的啪啪声。雷声不大,风里的林涛声,却如雷鸣海啸。小屋犹如大海狂风巨浪中的小小一叶扁舟。秀珍本能地感到恐怖。一个闪电,电光由窗户照进来,只见姬发身上衣服湿贴,分明显出了他躯体轮廓的壮美。在这风雨寒夜和无人野外,秀珍多想和他依偎在一起,互相温暖身与心呀!可是近在咫尺,他却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一时心头波涛汹涌。难道她苦苦爱他多年不敢说,今日终于说出口,换来的就是他对她的这种敬而远之吗?日后他更要对她退避三舍了。既那样,何必今夜跟他在这小屋单独相处呢?姬发把她折磨得够呛,情感上毫无幸福可言。她欲冲出小屋,冲进雨地,独自暴怒发狂。猛推开破被,起身道:“我走了,还是走开好。”便向门口而去。姬发忙横挡住说:“雨天雨地的,你要走哪里去呢?”秀珍道:“用不着你管。”姬发抓住她肩膀说:“出去不被浇病才怪哩。人命薄如纸,一撕就破,不敢不保重。秀珍,听话!”

  秀珍哭道:“我呆在这屋里,比呆在雨地里还觉冷。放开,让我走!”姬发松了手,冷冷地说:“你这是逼我!”秀珍喷怒地吼:“谁逼你了?你是谁能逼得了的么?我不过尽 人力听天命罢了!”一捂脸,冲出了门。姬发呼呼喘着气突然一个箭步追入雨地,把她拽了回来,哭道:“秀珍,我给你勾鞋也不配。我不知有多感激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 女子。如果你要,我就……就满足你。要结婚也成,只要你幸福。”

  电光闪闪里,他肌肉发达的胸脯,起伏剧烈。秀珍心田涌入了一股涩涩的甜蜜,泣道:“难道你对我只有可怜巴巴的感激之情吗?我就不能让你也觉幸福吗?难道是我在学 业、事业上要强,女人气太少了吗?”姬发痛苦地道:“秀珍,求你不要问我太多!”秀珍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原谅我一时冲动!强人所难,违了你心,也违了我心,彼此 都受了伤害。我只等你觉幸福的时候,自自然然到那个份上的时候。”

  姬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的心,是不能向她说清楚的。歉疚里,他殷勤地扶秀珍坐在炕沿上,拉过被子,给两人共同披着。揽秀珍于怀,以自己的体温来暖和她。秀珍温顺地让他揽着,浑身似着了火。到目前为止,他所能给她的温柔,只能到这个地步。幸福就在身边,本是唾手可得的事,却总也得不到,秀珍都嫉恨起了那个占据了他心的女人。那个女人悲惨地死了,她又为这嫉恨而心里很是不安,苦笑道:“你又不怕我了?我身上有毒,别挨,小心毒死了你。”姬发轻声说:“我要跟杨子一样,与你是兄妹关系多好,那样你就不会说这种刻薄话了。”

  秀珍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就那么坐着,久久,久久。他最爱的女人不在人世了,人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像她秀珍一样,让他这么亲密对待呢?秀珍不称愿里,又些许有些称愿。

  老天最称秀珍愿,雨只是下个不停。姬发困了,便把秀珍的头夹在腋下,躺在了炕上。秀珍嗅着他那潮湿而甜蜜的男人气味,听着他那平匀有力的呼吸,心里有一种凉丝丝的快感,突然哭了。姬发也哭了,道:“我这一辈子,不会给女人带得幸福的。爱我,能有什么好结果呢?秀珍,世界上比我好的男人多得是,把我只当个骨肉亲人,你还是另寻一个能给你带得幸福的男人,好好去爱吧!”秀珍道:“爱就是开始,也就是结果。得不到爱,才不是好结果。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为你死了,我也是幸福的。”

  话平常,她却是以炽热似火的感情说出来的。姬发最易动情和冲动,听了周身血液滚沸,但还是设法控制住了自己,拒绝了爱之欢悦。

  天亮雨停,世界肃穆。姬发在不知不觉中已睡着了,秀珍却无法睡着。晨光从窗户透进来,缎子一样轻柔。秀珍侧起身,打量着姬发那刚毅坚韧、精妙绝伦的脸庞,别是那紧闭着的双眼,睫毛浓密,痛苦折磨得她止不住又泣了起来。姬发在睡梦里道:“除非把我弄死,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糟蹋林子!”

  可怜的秀珍,把热泪洒在了姬发脸上。难道是妻子死后,他把整个热情都倾注在了这片绿色上,心扉才对她严关紧锁的?苦恋着姬发的秀珍,真欲在保护绿色中以壮烈的 死,来最终感动这森林王子的心。她对绿色的爱,绝不是那种叶公好龙之辈。

  姬发醒后,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说:“鬼天气,又好了。”便和她回到盘龙凹。姬杨从两人不自然的神情,已猜出他们并没谈得拢。姬发自有衣服换,他拿出一套娘儿留下的衣服,让妹妹换上,把妹妹的衣服洗了,在火上烤干。秀珍草草做上早饭。三人都没怎么吃。秀珍甚至不知自己做的什么饭,饭是什么味。

  姬杨尽讲笑话,姬发也大笑不止,秀珍却听着他们的笑话笑声,只想哭。下山时,姬杨送了不远就回去了,意欲让他俩再单独呆一呆,或者还会柳暗花明的。没有了姬杨在旁敲边鼓,姬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路无言。秀珍惨笑道:“回去吧!我又不是一去不来了。”姬发道:“这么说,你不记恨我?”秀珍道:“‘不应有恨’,我对你到死只是一种感情。”姬发叹道:“到底跟你婶娘不一样!好,那我就放心回去了。”秀珍又叮嘱道:“遇紧急情况就赶紧呼我!”姬发点了点头。

  空气湿重。草虫到处跳跃,鸟儿却不大看得见踪影,但那动人的鸣声,随处可闻。挂着金黄色太阳的天空,森严而明澈。山顶的雾,是血红色,又轻软如天鹅绒一般。山坡的树叶,瑰丽火红。山脚碧绿的潺潺溪水,美丽如带。秀珍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望。那个坚定地站在黄土地上、强健有力的男人,黑色高领秋衣筒在牛仔裤里,目光迷离,分明有着一条裂纹很深的忧郁。不知为什么,秀珍有一种怎么也从心头驱不散的生离死别感,眼泪夺眶而出,忙回头走路。
  纷落的红叶,不停拂打着她动人的身姿。许久,她擦净了眼泪。眼仁漆黑,眼光幽幽;眉如山黛,嘴唇则红艳如这晚秋的森林。(第二十二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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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大出殡

历人生经人世到如今,姬发已渐学会了自我设计人格,不断打造自己,以使人之内在美与外在美和谐统一。他有断然抛弃,也有执意追求,做人做事已像教徒一样虔诚了。

  转眼就到了姬老人三年大祭的日子。因娘儿新丧,七嬷无心设宴摆席,铺排张扬,支应亲友族人,领着姬发、武大姑娘,到老人坟前磕了个头,响了一串鞭即罢。

  不远处弯弯溪边的湿地,在冰凉的阳光照耀下,闪着暗光。天高云淡,雁唳阵阵。雁群为躲避来自人间的危险,高飞云霄,勉强可见不断移动的小黑点连成的线,时成“人”字,时成“一”字。三人望着新坟的黄土,闻着旧坟发苦的艾蒿香味,黯然魂销。悲情在他们心中窝成了一疙瘩,怎么也理不顺,解不开。

  最是七嬷,面对两个亲人的坟墓,望着娘家惟剩的亲人姬发,竟产生了死亡离他很近的感觉。这感觉太可怕了,令她心惊肉跳。在祖父坟前,痛苦折磨得她哭不出来。可是在回去时,坐在姬发的“仪征”车里,她却哭了一路。

  秀珍自向姬发吐露了心声后,再没有来过云梦山。见了姬发,难免心里不好受,她觉还是一段时间内不见面为好,有事都是让副所长领着人来。姬发也总觉把她伤得太重,几次挂通她办公室的电话,想向她说些什么,可是一听到她那亲切的问“谁”声时,又挂断了电话。说什么呢?怎么说呢?难说,说也说不清。

  护林人的日子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守望巡游,单调寂寞,每天都一样。寂寞是真,单调则不尽然,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一天跟一天不一样。其实护林人的日子,也是复杂多烦忧的,姬发尤如是。

  1993年冬天,气候干燥,常起大风,加上有人故意给姬发生事,林子三天两头失火。姬发成天领人在林里转来转去消除火患,动不动就得在烟火冲天中翻爬扑滚,脱不开身,好些日子没有下山去看望校长夫妇了。而七嬷这些日子来,天天早起一出门,就是看天阴了没有,只盼下一场大雪。一天里不知张望云梦山方向多少次,常把蓝雾当成浓烟,让校长给姬发打电话,问是不是着火了,得到的总是那种平安无事的话,可她的心早已烧焦了,只怕姬发扑火时有个闪失;水火无情!身为母亲者,最悬心孩子的安危。

  一夜,姬发又梦见七嬷在念叨自己,醒来后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第二天下午,趁有些空,他便向姬杨交代了几句,开着“仪征”车来到了镇中,下车向校长屋里走去。七嬷听见外面熟悉的脚步声,眉开眼笑,把什么东西都绊倒了,大叫:“老天可把你给我捉来了!”趿着鞋,欢快地迈着两条胖腿,迎了出来。说不出的亲切、温暖,涌上姬发心头。七嬷拉住他的手,又说“瘦了”,又叹“黑了”,嘟哝道:“刀子天气,老冷老冷的,你穿个这么薄,冻坏了咋办?快进屋里暖和暖和。昨晚睡到半夜,我跟你姐夫都睡不着了觉,说你直说到天亮。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没想真把你给说来了。”

  姬发眼里闪着清澈的溪水才有的波光,一手攥着七嬷的手,一手轻抚着她粗糙的手腕,边往屋里走边说:“我知道。知道才来的。”老娘儿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你成千里眼,顺风耳了?放屁!”姬发拿大巴掌亲昵地一拍她的秃脑顶说:“梦见的呗。昨晚我梦见姐夫头发老长了,抱怨我没心,把给他理发都忘了。”老娘儿松松的上下眼皮都笑得贴到了一块儿,道:“他真这么抱怨了。我们的话,你梦里就能听到,真成怪事咧。”

  进了屋子,七嬷捅旺炉子,姐弟俩拉着手坐在大沙发上,说不完的家常琐碎。姬发声音高低快慢强弱,似乎无不合于律吕,最富磁性和刚质。七嬷如听仙乐,舒服地都快要睡着了。

  因为一个学生家长来闹事,校长回来时满面怒容。一见姬发,却笑容可掬,用顽皮的声调说:“我说么,一进门家里亮堂堂的,原来是本地的大名人来了,令寒舍生辉。”姬发打了个响指笑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大名人来不为别的,专为给你这小校长理个发。”

  回想起来好笑,当初姬发还没有真正涉身人世的时候,竟对那种瞒天过海、八面玲珑的人有些崇拜,而对这老夫子的厚诚有些不齿。如今从人世翻了跟头过来,才知道老夫子的厚诚最动人,而那种曾令他崇拜的人,则越来越看着不顺眼了。

  他兑来热水,给校长洗了头,然后精心理起来。难怪老夫子的头发,非他理不可。哪一个理发员,能像他一样,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倾注着深情呢?云梦山景色美,间接或直接保护云梦山景色的这些人,真情更胜美景。

  七嬷做的是姬发最爱吃的饭。姬发本来就饭量大,七嬷还只给他添饭,校长还只给他碗里夹菜。饭罢,姬发仍依恋不舍离去。三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看看夜已深,姬发突然—笑道:“姐,我想给你洗洗脚。你养我这么大,我还一次没给你洗过脚哩。过去我不懂事,不学好,常惹姐生气。姐恨得咬牙,到最后还是姐最疼我。”

  七嬷一怔,突然泪流满脸,哭道:“好孩子,等姐不能动了,不靠你照管靠谁?这阵只操心你,不用操心姐。早早找个媳妇吧!没想到,那么好个女子,这么多年,心只在你身上。你太有福气了!你要不好戳破那层纸,姐给你说去。把你交给她,姐一百个放心,即刻死了,也眼睛闭得严严的。”姬发忙做了个鬼脸打断她的话说:“我不会疼媳妇,别 再害人家女子了。世上,娘是最慈爱的,姐是最亲切的,你既是我的姐,又是我的娘。‘文化大革命’时,我还不记事,听武家人说,两派相斗,常弄死人。姐把我和大姑娘藏在别人家里,怕叫害了,自己一人守在武家那破屋里,任人挂牌子拿枪托打。难道姐的命就不值钱?一到我们身上,姐就把自己的命看的一钱不值了。‘羊羔跪乳’,‘滴水之恩,当以 泉涌’,这样的姐姐,叫我怎么报答呢?怎么也报答不了。等姐老到不能动了,自然归我照管,只是这阵,我就想给姐洗洗脚。姐、姐夫,我要用今生今世做人的美好,来报答你们!”说着,眼睛已湿湿的,连校长眼睛也湿湿的。

  七嬷还要说什么,姬发不容分说,就把她按坐在沙发上,端来一盆热水,虔诚地半跪于地,脱下她的鞋袜,粗大的手却极轻柔、仔细地给她搓洗了双脚。又端了个小板凳坐下,把她的脚放在自己大腿面子上,给剪了脚趾甲,并逐一磨光。七嬷如吃了熟透的火镜柿子一般,只觉甜蜜异常,道:“这么心细个大男人,怎么不会疼媳妇?大姐是地道人,说话不偏心你,你媳妇也有些没识见,才落了那么个下场,不全怪你。这个女子我们看着多年,还有她那么有识见通大理的吗?你们成了亲,对你也好,对她也好,不会再出你媳妇那号事的。”姬发求道:“不提这事好吗?我这阵,不愿想这事。”七嬷只得说:“你媳妇刚殁了,我就说这话是有些早。也罢,等她过了‘三年’再说。这就够了!为她守—辈子就是你有情吗?对死了的人,有情只能在心里。”

  姬发走时,校长夫妇依依不舍。校长本来晚上有事,沉浸在这天伦之乐里,把要做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抹着眼角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有这么个孩子,对人世再无所求了。”对于姬家人深受其害的云梦山,七嬷仍然不甘让姬发继续守它。只是姬发即便无誓言,那守山决心之坚定,七嬷是已分明感觉出来了,知劝也是白搭,便不再劝他,这阵只是笑道:“要没有那林场,咱仨还和从前一样,一块儿过日子,多乐活!”

  姬发眼里洋溢着动人的神采,一揪她的小发髻说:“我不是你兜在围裙里的小男孩了,而是大男人。是男人,娘儿们就得放开手,让他干一番事业呀!”上车后,回头露出眩目雪白的虎牙来,向老夫妇一笑,粲然可爱,然后打车而去。老夫妇疼煞。七嬷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不好的事情上去了,赶忙掉转念头,尽往好的方面想:“姬家不会再为那山流血了。流够了,也快流尽了。老天慈悲,总不能让姬家为那山,流尽最后一滴血呀!”

  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姬发虽身为一条汉子,面对两位老人却成了一个大孩子。他爱两位老人的同时,两位老人也把满腔慈爱给了他。浸泡在这慈爱里,他的心沉静而透明。行车在路上,忍不住轻哼道:“哦,没有了森林,只好任滚滚洪水冲决长江的堤岸;没有了森林,只好任淤积的泥沙,把黄河的河床,抬升到城市上面;没有了森林,只好让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年年告危,人人不得平安……”

  路不平,车颠簸得厉害。

  突然,手机响了。姬发一接,竟是秀珍,兴奋地道:“我都死了变成鬼了,你才想起理我。你们这些干部都这样,非等我们这号人成烈士,才关注。”秀珍自那次下山后,还 是头一次听到姬发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声音都有些怯抖,道:“我为林子怎么奔波都行,可不为你奔波烈士称号。林子当然宝贵,但人的生命最宝贵,灭火的时候小个心儿。要 把小命搭上了,别人不说,大姑先受不了。”

  姬发笑道:“放一万个心吧!我跟孙大圣一样,什么火也烧不死,越烧越精。”秀珍道:“特意给你提个醒儿。你有什么事吗?”姬发道:“一时还想不起有什么事。”秀珍道:“那就挂了。”却半晌没有挂断。姬发道:“还想说什么?”秀珍道:“我害怕咱们再见不上面,什么都想说。只要你保证不拼命,我这阵就不浪费电话费了,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姬发笑道:“你要不记恨,这几天就来吧。给叔叔跟你哥带些好吃的。叔叔别的毛病没有,就是个馋嘴猫。好,见面再说!”然后方关了机。

  秋天的那个雨夜,他被秀珍搅乱了的心,好容易平静下来,又在这个冬夜,被秀珍搅乱了。他似乎觉远在县城的秀珍,正在用那双生动、美丽的眼睛,遥望着深山里的自己。车窗缝里袭进一丝丝寒意,七尺男儿的身心,却烧烘烘的。他不是在这山里带发修行的和尚,怎么能没有爱的渴欲呢?而他现在所爱的女人,是秀珍吗?

  按说,自己爱一个人而且被这个人所爱,就不能只爱在心里,而要用行动来爱,明明白白地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爱。既爱对方,就应让对方幸福,而对方感觉不到自己的 爱,只会痛苦。他不肯明白无误地向秀珍表示爱,难道说明他并不爱秀珍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他相信,他能走进秀珍心底,发现她那悸动不已处,然后与之共振的。那么是地位的差别在作怪吗?如果说他当初选妻时,脑海里根本就没有闪现过秀珍,地位的差别的确是一个大原因,但历经风雨磨难,地位的差别已经在他心里不算一回事,难以构成他与她结合的阻碍了。要不就是因为妻子?也似乎不尽然。对妻子的爱,在他心里不会磨灭的,但在妻子去世后,爱另一个女人,并不算背叛。妻子地下有灵,也会谅解的。再不就是为了秀珍了?他越来越觉得,对秀珍来说,生命与爱相比,爱最大。自己若为了她不做妻子第二,又付出生命的代价,就不给她爱,反是在舍大求小。这么说来,他应该接受秀珍的爱,并报以更爱了?可是他一时无法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看来,只能听命于时间了。相信时间,会让他有一个最好的答案的。苦思而无结果,他心情难以言说地惆怅。

  到松树凹附近,他打车进入路边的坪地,熄火下车,步入森林,准备转一转,看看情况再回去。

  月光如昼。没膝深的枯草,在月光照耀下,成了乳白色。人走过去,草不断发出茎被折断的喳喳声。空气干燥,草动时落在上面的细尘飞起,人鼻孔里满是土腥味。偶响起一声夜鸟的惨叫,却久久再无第二声。一颗流星,在西北天空,划了道毛茸茸的弧形光线,便悄无声息地坠落大地。

  凄凄冷冷里,姬发在林里转了约有半个小时之久。突然,他听到不远处有异样的声音,于是机警地屏息侧耳而听,分明是人的脚步声。他按声潜去,果见一个人,正把许 多枯枝拉来往一棵松树下堆。已有八九棵松树下,堆满了枯枝。松树油性大,易燃,显然是要纵火。他屡屡遇到盗木贼,那是为利益所驱使,不为任何利益而纵火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惊愕得浓黑的眉毛直颤。

  对这罪恶之举,无可奈何的森林,只是令人压抑的宁静。

  那人冻得发出了马打响鼻似的吸溜鼻涕声。转身时,姬发看清不是别人,正是里山村的支书能不够。姬发拳头攥得因充血而鼓胀,突然咆哮一声冲上,一拳打得能不够直趔趄,又揪住领口重重把他抡倒在地,瞪着他,眼光森然锐利如剑,厉声道:“我怎么你了,跟我这么过不去?难道你没有儿孙?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积德!我是在为我护这片林子吗?要是为我,早卖了。大冷的天,深更半夜跑出来,也不怕冻死摔死在外面。真是个没意思透顶的东西!”

  人证物证俱在,能不够自知纵火会受到什么刑罚,心惊胆战,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口口声声“再不敢了”,要姬发饶过他这一次。要是能不够胆敢跟他拼,姬发非把他打昏在地,然后用手机向公安局报案的。一个白发老人竟给自己跪在地上,倒叫他心软下来,咂了一下嘴唇说:“老爹起来!我饶过你。日后要做人还不论良心,就只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送你去蹲监狱了。起来,帮我把树下的柴草散开。”说着自己先抱着那堆在树下的枯枝,往树木稀少空旷处扔。从树枝间洒下的月光,使他的身上像豹皮一样,斑斑点点的。

  能不够只得爬起,跟着他四散扔枯枝。他神态卑怯,干枯的嘴唇难看地耷拉着,对姬发的话一点也不相信,因为他这一辈子就没说过一句算数的话。万一姬发这阵只是哄他,明个早起脸一变,告到派出所,让把自己审来问去,不就成固塬一大新闻了?自己这一辈子挣的脸面,也就完了,走到人前,谁还再递烟问候,恭恭敬敬?要是让送进监狱蹲几年,就是能活着出来,成日也像钻老鼠洞一样,不敢到人前……老爷子越想越害怕。打量着姬发乌黑的头发,粗壮光洁的脖颈,充满生命活力的动作,他对自己天生的丑陋和如今的衰老,也有一种老天很不公正的委屈心理。姬发教训了他几句做人的道理,他“嗯”个驴唇不对马嘴,同时又有一种受了莫大侮辱的感觉。难道他教训人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要受一个毛头小子的教训吗?他不停地在打着小嘀咕,一会儿恨人,一会儿恨自己。这些小嘀咕在脑海里很快发酵变质,放出恶臭气味来了。

  姬发抬头朝冻得生疼的手哈气时,见他磨磨蹭蹭、蹒蹒跚跚的,被枯草一绊,险些跌倒,便笑道:“太冷,你年纪大,别弄病了。算咧,老爹回去吧!下不为例。”如果他只是放行,老爷子抬脚一走,脑子里的恶臭味便会一风吹散,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偏他说了“年纪大”三字,正说在了老爷子的心病上。蓦然,老爷子短短的灰眉毛恶狠狠地拧了起来,是一个念头升上了心头:“‘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吧!”于是,当姬发弯腰又抱枯枝时,他突然捡起一块石头,朝姬发后脑勺死命砸了下去,道:“我叫你年轻,我叫你年轻!”

  姬发颤叫一声:“老天啊!”丢了枯枝,两手搂着后脑勺,脊背痉挛着,欲站直身子。他叉开的两条腿真长,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钻过去也一点碰不着裆部。牛仔裤在臀部绷得滚圆。能不够喘着气,连连后退。只要他站直身子,稍稍有一点反抗的样子,那老家伙就会被吓跑的。可是他被击中了要命处,两腿突然一抖,扑倒在地了。能不够松了一口气。姬发费力地转过身来,吃惊地仰望着那白发老人。善良女人武七嬷所养育的这个孩子,从来也没想过害人,人害人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却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天空一缕白云,奔向了西方的黑色。夜神秘,寂静。

  能不够又恶胆包天,捡起一块石头,上前几步,举了起来,眼光凶狠恶毒如魔鬼。姬发反抗无力,逃命不得,只觉眩晕,干急无法,身子机械地抽搐着。噙泪的大花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对生的无限渴望和对死的极度恐惧。

  石头不为他的眼泪所动,重重地击在了他左边太阳穴处,血流如注。能不够就像鱼一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的腰一拱,同时两手扎起,头一抬,是将跃身而起的样子。又把能不够吓了个心慌。然而他头沉如山,突然一歪垂地,身子也松展于地,昏死过去了。能不够依然盯着他,推测他是不是还能活过来,要不要给他第三击。最后推断,他已无活过来的可能了。这推断,倒把能不够吓了个半死。“杀人偿命”,他死了,自己还能活吗?一时,能不够又希望姬发活过来。只要不死,自己顶多蹲几年监狱,犯不上去见阎王爷。他喃喃道:“我不是诚心要害你,是失手了。你别吓我!你一点事也没有,是吗?”搓着手,准备上前背起姬发去医院,甚至已扯下了自己的一片衣服,要为姬发包住伤口,先让血别流太多。可是一转念,想到自己穷得叮当响,救姬发就得花一大笔钱,哪来钱?于是觉还是弄死最好。只要不救,他死已不成问题,眼前要紧的,是让他死个不明不白。于是为杀人灭迹,能不够引燃了森林。

  火舌呼呼作响,卷着草屑尘埃,滚滚而起。烟雾冲天。火光里,大叉开两条长腿仰躺于地的姬发,半边脸因汗津津而闪着晶光,半边脸被血所染红,高鼻剑眉,闭目如睡。牛仔裤所紧裹的粗壮的大腿,线条极优美。火舌很快逼近他。他被热浪灼醒了,愤恨地瞪着站在火外不远处,哭丧着脸,害人又放火,眼看着自己死的能不够。

  “公道自在人心”,他相信社会必给他一个公道。他可以被毁,但只能是炸毁,——毁他者,也将因之而毁灭。

  看看火已烧着了姬发裤子,能不够觉大事已了,便向家而去。一路怕人撞见,不敢走大路,在林里钻来钻去。心跳身抖,上气不接下气的。荆棘都把衣服挂个稀烂。不知被草蔓树桩绊了多少跤,鼻青脸肿。有一次要不是抓住了一棵小山楂树,准跌下深谷,丢了老命。

  “做贼心虚”,从此以后他便进入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白天和黑夜。看到太阳出来他就想到了自己做下的见不得人事,心慌得不行。一到夜里,又看着无边黑夜无限恐怖。谁跟他说话,他都觉人家话里暗含着什么,在旁敲侧击。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六神无主,出出进进,长吁短叹。一会儿埋怨自己鬼迷心窍,对自己无一点好处,何苦做那种事情;一会儿又庆幸自己做得机密,无人知晓,慢慢就会过去的;一会儿又觉“雪里埋不住死人”,万一被查出来,可怎么是好?恨姬发骂姬发,要不是他买了云梦山,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事?逃也不是,呆也不是,左右不安。这时候,他才最盼过一种心境宁静、生活安静的日子……

  火光熊熊,烟尘滚滚。松枝噼噼啪啪,如无数机关枪在齐响。栖于松枝的各种鸟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惊飞上天,惨鸣不已。潜匿于林里的松鼠、野兔、狐狸、猫狸、黄鼠狼,没命往别处逃窜。火从姬发裤腿由下往上烧来,疼痛难忍。他嘶喊挣扎着,好容易脱下上衣,却怎么也脱不下裤子。记得近处有一个水潭,他便拼命往水潭方向爬起来。口渴难耐,他把流到口边的血和汗,不住往口里用舌头舔着。爬动慢如蜗牛,他无助而绝望。风华正茂,却向死亡,多少抱憾。多少已做的事还没有做好,多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最丢不下的,是已届老年的校长夫妇。有一天他们不能动了,多需要他的照顾呀!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两位老人,他都不能放心。谁能比得上他爱两位老人呢?而空辜负了秀珍对他的一片痴情,亦是他人生莫大一抱憾!每个时期的他都不同,秀珍对不同的他都爱。她才是最爱他的女子。

  最后的时刻,他脑中思维繁复,万念丛生。既不能活,他多么渴望偎在七嬷的怀抱里死去呀!人间还有比母亲的怀抱,更亲切温馨的吗?那女人,用她温馨的怀抱,把他这个失怙的孩子,从襁褓偎成了一条大汉。她至爱他,犹如他至爱她一样。唉,她此刻不在身旁也好,要不让她眼看着至爱的人死去,便太惨无人道了……

  姬发终于爬近了那个水潭。水潭有半亩见方,周围满是松树和垂柳。潭水结了半寸厚的冰层。松树梢和垂柳梢,已经燃着了,热浪很快烤融了潭边的冰。姬发身后,十几步远,枯草漫地熊熊烧来。只要姬发爬上潭面的冰层,他就可以躲过火了。有一只野兔,正蹲在潭中间的冰面上,惊恐地扑闪着眼睛。

  水潭的冰层边部,还在咯吱咯吱消融着,塌陷着。姬发的太阳穴还在冒血,头昏昏沉沉的。裤子全烧着了,肉皮吱吱响着,刺疼钻心。难闻的焦肉味、血腥味,使他恶心欲吐。到这个时候,他最渴望活下去。只要能死里逃生,两位老人会爱他个无以复加,秀珍也如是。他更要珍爱两位老人,对秀珍也要明白无误地去爱……活着的希望近在眼前,已到了潭边,只要爬上浮冰……

  他把汗淋淋的上身,终于浸入了冰水里。突然,火龙势如破竹般扫了过来,在他的下身团团燃烧着,久久不熄。他的上身埋在水里,下身扭曲、颤动了一会儿,便永远静止不动了。

  一个旷古美魂,于静默鸿蒙中荡然消散。姬家这一门的正宗根苗,至此连根断绝。武七嬷一生为娘家枝繁叶茂之战,宣告满盘皆输。她延续娘家香火之战是何等不易,而娘家香火之断又是何等轻易?但是她没有白辛劳。难道她的那个娘家,不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果——无花果吗?有青山为证,——云梦山林涛依旧。

  大火还在肆虐。月夜的天空,闪着死沉沉的辉光。有鸟高高飞在浓烟之上,望着毁了的巢,徘徊不去,悲鸣不已。

  护林员分白、夜两班巡林,每个护林员都有固定的地盘。松树林最易着火,这一带便归姬发和姬杨管。当姬发停车于坪地,进入松树凹时,姬杨也正在松树凹巡游。如果他多巡游些时间,即便遇不上姬发和能不够,一等火起,也会及时赶到的,那样,姬发或者就有可能被救。偏他突然想起屋里的炉子没有添煤,便回去了。刚给炉子添上煤,倒了杯水还没有喝,就听见朝天峰的钟声响了起来。他扛起灭火器冲出门,只见松树凹方向火光闪闪,忙大喊:“救火,救火!起火了。”飞速奔去。

  正在各处林里巡游的夜班护林员,也掉头向着火处奔去。白班的护林员已睡熟,一被钟声惊醒,便胡乱穿上衣服,纽子也顾不得扣,揉着惺忪的眼睛,扛着灭火器或铁 锨,先后奔到了盘龙凹。

  没有带盛水家具,用的又是风力灭火器,那一潭水根本就无用。姬杨端着灭火器,扫到潭边,曾看到一棵树,茎浸在水里,两个分开的枝杈靠在水边地上,觉有些怪,但因忙着灭火,并没细看。

  大火被扑灭时,旭日已喷薄而出。被火烤过的山坡,依然向空里散发着热气。半个松树凹,都成了灰黑色。被火烧掉枝叶的松树,就像一个个冲天而起的黑炮筒子。这里那里,还冒着缕缕灰烟。灰烟升高时,慢慢放大成白棉絮状,最后散开笼罩在松树凹上空,被太阳一照,变成了橙黄色。

  灰黑色四周,落满灰烬的绿松下,是驼毛色的枯草、断枝、败叶。一点火星,就会又燃个轰轰烈烈的。

  鹞鹰斜着身子,在这姬家男子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森林上空,悠然地滑翔着。

  潭中的浮冰,已消融地只剩两块炕席那么大。那只野兔,也被四围的大火烤晕了,摊开四肢,睡在浮冰上。姬杨和十几个护林员,汗脸上满是柴灰,衣服上满是火烧的破 洞,有的头发眼眉都被烧焦了,正在清除余火。突然,一个护林员在潭边惊呼:“有人,烧死人了!”

  姬杨一惊,抬头扫了一眼坡上的护林员,一个不少。他预感到可能是姬发,坚毅的嘴唇哆嗦着,却用伤风的、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不是发子。打了多少回火了,他有经验,昨晚又没起风,他不会被烧死的,不会的。”

  护林员都围了过来。姬杨两条疲倦沉重如灌了铅的腿,却如装了弹簧,只几跃,就跃了过来。只见露在潭外地上的身躯下半截,黑如焦炭,皱缩干裂,臀部比大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大腿更只有大人的胳臂粗,触目惊心。姬杨道:“多半是个讨饭的,冻得不行,生火取暖,也把林子给引着了。”

  两个护林员跪在潭边,扶上半身出水时,姬杨赶紧扭过头看别处,只等他们说是别人。潭边有半刻,是难以忍受的死一般的寂静。终于,一个护林员哭道:“是发子。怎么会是他呢?”

  又是半刻鸦雀无声。众人全转过脸来看着姬杨。姬杨用舌头舔被火烤焦了的、浸血的嘴唇,很不情愿地、困难地扭过头一看,正是姬发。显然,他曾很老练地躲避过火,头发竞一丝也没有烧焦,胸脯以上光光的没一点火伤。脸上的血已被水泡尽,依然跟生时一样漂亮动人。紧闭的眼缝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像刚刚哭过。因为失血过多,上身的皮肤,雪白雪白的。上身之美,更使烧焦的下身刺目异常。姬杨目光呆直。

  地面平静无风,高空却排云阵阵,是寒流在蠢动。

  谁能预卜明天呢?想不到昨天还有说有笑、热热乎乎的密友,今天却成这样了。姬杨丧魂失魄,不只心碎了,五脏全都碎了。他慢慢跪地,突然搂住姬发,脸贴着脸,沙哑着嗓门大叫:“发子,发子,我这几年守着你不走,就为你遇个急难,有我在身边,可我还是没法子救你呀!你救了我,我怎么就救不了你哇?大姑把你托付给了我,这可叫我怎么见大姑呀么?发子,亲人,亲人哪——!”

  带血的泪水,洒在了朋友身上,洒在了这被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林地上。他多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多希望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梦醒后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啊!哭着,他又把朋友的头从自己头边取下来,掬在手里看着,似乎不相信朋友已死,想看看真死了没有,然而确实是死了,于是他又搂头大哭起来。世界在他眼里,尽为黑惨惨的了。

  有护林员在路边坪地,又发现了“仪征”小车。

  几个护林员拉住姬杨道:“莫哭了。谁不知道你跟发子情重?只是你想想,你是哭死哭活的人吗?七嬷老人家知道了咋办?你得想办法保她呀!发子的后事,还得你料理。万 事全靠你哩!”姬杨才强忍住哭,细看姬发,头颅有明显的两处伤痕,分明是被人所害,悲愤地道:“发子,你不会白死的!”便起身到“仪征”车边,撬开车门,见移动电话还在,即向镇派出所和县公安局报了案。本想打电话告知秀珍,想了想又没打,而向远在省城的姬槐打了电话,道:“你快回来!我心乱得很,都不知道咋面对大姑了。”姬槐咽声道:“我就回来,赶晚就到。先千万别让她老人家知道了。”

  刚刚关了机,校长就打来电话,问山上有事没有,让姬发回个电话,说七嬷和他一夜心怪乱的。姬杨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别操心了,平安无事。发子到林里转去了,一时找不见,怎么给你回电话?”关了机,即派一个护林员下山,让悄悄告知副校长和芳珍情况,请设法暂不让校长夫妇知道。

  回来坐于姬发头边,他两手抱头埋于膝间,说不出的忧愤伤感。

  人生一路,不断有得到和丢掉。得到的,并非都是自己愿得到的。丢掉的,也并非都是自己愿丢掉的。姬发得到这云梦山林场,并非十分情愿,却为此捅了马蜂窝,被蜇个鼻青脸肿不说,还丢掉了许多,直至丢掉了性命。他姬杨何尝也不如是呢?丢掉上大学的机会是为了弟妹不说,丢掉进城当临时工的机会是为了保朋友。朋友没有保住,他对云梦山林场一点心也没有了。可是他是护林员,一个跟别的护林员不一样的,特殊的护林员,——死者对他极为信任。他不情愿再做护林员了,可这云梦山林场是死者的事业,死者已无能为力了,云梦山林场被毁的危险还在,他不挺身而出还有谁,还等谁?死者留下的两位年老亲人,也全靠他了。他不知有多脆弱,真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干了,可是他必须坚强,必须把该做的事尽力做好。命运,让他必须做一个铮铮有声的硬汉子!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领着护林员将余火灭除净尽,然后派护林员各回自己的地盘,以防再有火起,只留一个护林员与他守着姬发。

  镇派出所的胡所长领人先到,然后又来了几位县公安局的法医、刑侦干警。验尸结果,姬发确是被击重伤然后烧死的。只是现场已被大火与灭火者破坏了,侦破一时无从下手。

  姬杨征得公安局来人同意,把尸体运回了盘龙凹,仔细给洗了皮肤尚完好的胸脯以上的躯体,抱放在他平日睡的炕上,用床单蒙住。尸体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松针燃烧后的芳香。独自面对冰冷如石、呼唤不应的好友,姬杨又眼泪流个不止。他多么希望有人来分承他的悲恸呀!

  这一天倒人来人往,但无一是能分承他的悲恸的人。他也不给人倒水递烟,只顾自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胃直发恶心。整整一天,他没喝一口水,咽一口饭。

  秀珍这些日子,有事都是让副所长老车给姬发打电话。昨夜她终于忍不住了,忐忑不安地亲自打了个电话。听着姬发的声音,如听人间最美的音乐。话就那么几句,可是她觉话里的深情却无尽。放下电话后,她反复回味着姬发的话,话的声调,想从中捕捉到他无情的意思,可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捕捉到。希望的熊熊大火,又在她心头燃烧起来了。上次在山上被拒绝,是她没有选择好吐露心声的时候。人家妻子刚刚去世,怎么会考虑这种事呢?不过他不是和尚,终究是要考虑的。他所接触的女子,她都知道,自认为无一个在他心中的位置如她重要,于是认定两人会终成秦晋的,只不过需要时间而已。

  就在姬发面对死亡,想到那晚秀珍终于向自己发出了爱的呼唤,自己却没有回应,以致永无回应之时而后悔万分的时候,秀珍进入了甜柔的梦乡。又梦见自己和姬发举行了婚礼,依然是在盘龙凹。两人穿着现代青年的礼服:姬发一身黑色西服,系棕红领带,英俊而庄重;她则拖地白婚纱,美丽而飘逸。参加婚礼的,只有自己的家人和校长一家,另外便是姬发的好友姬槐。姬槐的司仪。在喝交杯酒时,姬槐如唱般地道:“发子二十八,秀珍二十七,是最佳的婚配年龄。两人又都经历了一些人间风雨,都有了些头脑,相信选择不会错。苦涩的过去,不会回来了。甜蜜将陪伴两人到白头!”

  可怜的武七嬷,激动不已,搂住姬发哭,又搂住秀珍哭,一遍遍说:“都是我的宝贝儿,都把我心疼死了!”

  姬发一直说,他最爱江南的山清水秀,可惜有时间没钱,有钱没时间,总不能去游一游。醉人的洞房花烛夜后,两人便去南方度蜜月,杭州、苏州、桂林、西双版纳……难以言说的浪漫。回来后,秀珍即脱掉警服,辞掉工作,解甲归山,干起自己的专业来了。姬发得她,如鱼得水,事业蒸蒸日上,各种林产的收入,彻底解决了一直挥之不去的经济危机。而她得到姬发,也使长期的感情焦渴得到极大的满足,人活得似神仙。在仙境般的云梦山上,一对神仙般的男女,夫唱妇和,劳作歇息,互相关切,形影不离,别提有多美满和谐……

  梦做得很长。醒来后她不敢睁眼,不敢回味,还想续上前梦。果真很快又进入梦乡,虽然没有再梦见姬发,但一夜好睡,早起精神焕发,见了同事们眉开眼笑的。副所长老车向林警小刘笑道:“瞧所长,一副喜事临头的样子。午饭咱们在天元饭店吃,让所长掏腰包。”小刘故意道:“所长知识分子一个,情调高,高干难入所长眼,男朋友准是大知识分子。”老车道:“所长的男朋友别人不知,咱们还不知?高干是个屁,大知识分子也不见得是调情高手,跟所长调情的,是那个山药蛋蛋。难怪所长要屈尊下嫁,他也着实可爱。”

  秀珍把报纸揉成蛋,掷着他俩,心里却很高兴,因为同事们都喜爱姬发,很愿他和自己终成眷属。正闹着,电话响了,秀珍一接,是公安局打来的,说云梦山姬场长被人所害,还纵火焚尸,希望她领林警火速上山,以防再出新的事故。

  秀珍如惊雷轰顶,头歪在办公桌上晕了过去,嘴角还挂着没有消逝的笑意。小刘忙过来摇着她,哭唤“大姐”。老车拿起电话,问清原因,只会跺脚叹气。林警们将秀珍送进县医院安排好,留一女同志守护,余者都跟老车上了云梦山。

  秀珍醒后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房顶棚,默默无语。她和姬发,互相在生活里出现了这么多年,互只有好感而无一丝恶感,一个学的林业,一个买有林场,若为夫妻真是天造地就,却时运不济,擦肩而过了。擦肩而过也罢,只要他有一句爱她的话也行。可半句也没有,说明他到死也不爱她。她对他,真如镜中花水中月,空劳牵挂,枉自痴情多年。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如果是她为他及那片绿色而死,说不定还能感动得他对她有一个“爱”字,纵活不得成夫妻,死也略可慰心。然而死的是他,憾成千古,永无更改了!

  秀珍流不出泪,不能哭泣,委顿无神,是心痛破苦烂了。

  姬发的死讯,震动了固塬。满镇盛传,姬发是被春燕的前夫二小害死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传言极具体、生动,绘声绘色,引得镇派出所都把二小传去审问了一番。二小那夜在家里睡大觉,一夜没出门,可是父母作证也无益,谁知道他有没有趁夜黑人静溜出门呢?疯子傻子才光明正大地去杀人放火,他又不疯不傻。二小吓得不行,又不善言,怎么也说不清。有人便怂恿他说:“哪里没有几个冤死鬼?说不清就逃,避避风声再说。等吃了枪子,说清也没用了。”二小真就给逃走了。这一逃不要紧,他更成了主要嫌疑对象,父母被派出所传问得害腿肚子疼。

  与此同时,山里的老爷子、娘儿们,还生出了许多迷信说法,其一竟说罪魁祸首是武七嬷。“公鸡叫催明,母鸡叫催命”,一个出了门的女子一直当着娘家的家,娘家人怎能不死绝呢?

  那个被派告知学校的护林员,满身灰黑来到镇上,想校长夫妇认识林场的所有护林员,万一进了校门让老两口撞见露出破绽就不好了,便托一个熟人告诉了副校长和芳珍。副校长即让芳珍不必上课,看着七嬷,又一一通知了教师,并让教师通知了学生,不许在校长夫妇面前乱说。

  弃智绝圣,才能内心平静。校长不弃智,所以想内心平静也难。这日他从人们对他的神情,早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只是装无感觉而已。到天快黑的时候,他装不下去了。他不用智,用智比谁都高明,略施小计,就从一个平常爱向他打小报告的教师口中骗得了真情。他的生命观是:“生命本无常,死与活关键是要有所值。有价值的死是活的延续,而无价值的活等同于死。”不过这生命观只适于他本人,不适于别人。心爱的发子,即便活无价值,庸庸碌碌,他也愿他永活着。而今年轻正活人且有为的发子死了,老迈无用且快死的他却还活着,上天岂不是跟他开了一个残酷不过的玩笑?老夫子的心,痛如有齿的刀在剜;皱脸蒙着一层病态的灰青油光,两腿如抽了筋般稀软;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就一头倒在床上,瘦身子在被下缩作一团,不住哆嗦。好在头上冒有虚汗,他便哄七嬷说是感冒了。芳珍为照顾老两口方便,已把宿舍调到他们隔壁,便请来医生。医生明知校长无病,却也说是感冒,给打针吃药,虚应一番,无非是怕七嬷生疑。校长则怕七嬷一出去被多嘴者告知,只让她守在自己身边。芳珍也坐在门口装看书,凡来见校长者,一概挡驾。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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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第二十三章 大出殡

七嬷额头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密密麻麻聚成了一堆,不时一声沉重的叹息。与校长一样,这饱经风霜的女人白天从人们看她时躲躲闪闪的眼光,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昨晚她做了个梦,梦见姬发满身是血,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喊:“大姐,救我,快来救我呀!”她惊醒过来,告诉了校长。校长道:“睡你的觉吧!不过是梦,不要信梦。”但连校长也到天亮再没有睡着,一起来就给山上打了个电话。姬发没有接,过后也没有再来电话,她便有了不祥之感。因为往日姬发即便有什么原因当时没接电话,过后必很快给她来一个电话,让她真切听到他的声音,以免她悬心。怕猜想被证实,她没敢再让校长往山上打电话。然而傍晚校长回来后的反常情形,却分明证实了她的猜想。医生说校长感冒时言不由衷的样子,校长毫无道理地不让她出门,芳珍大冷的天守在她家门口,无不让她确信,不幸已临头了。只会是死,如果是姬发遭人欺负或受了伤,大家犯不着这样瞒她。一朵生命之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却凋落了。对母亲来说,还能有比孩子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吗?倘若事情还处在怀疑阶段,武七嬷会不顾一切去打听,甚至会连夜上山去看个究竟的。既已确信无疑,她反怕听到或亲眼看到事情的真相,只是等水落石出。于是拉灭灯,和衣躺在床上。自然睡不着,思绪也只集中在姬发身上。

  小时的姬发,给好吃的东西,他必要亲人们都吃一口,才肯自己吃。五六岁上,就打猪草、放羊、洗自己的衣服。十岁以后,衣服破了总是自己补,且针脚细匀好看。无论出门在家,他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七嬷忙不过来,他就烧饭、炒菜。饭菜样样拿得出手,虽不是多好吃,但也不难吃。长成人后,生得高大粗壮的,体贴人的心却越细致了。七嬷有个头疼脑热,他请医煎药,嘘寒问暖,别提有多忙乎热乎。这样的孩子,怎不让她心疼如命呢?她也疼过许多孩子,可那些孩子各有爹娘,不属于她,姬发却是属于她的。二十余年来,没有一天,她不把“发子”两个字,挂在嘴边边上。爱全给了孩子,孩子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这世上不能没有发子。她在心里悲吼:“老天,我武七嬷一辈子为人坦坦荡荡,从没生过亏人害人的念头,你咋给我这么多灾灾难难么?难道真是好人难多么?要那样,谁还敢做好人呢?都说老天最公正,天,你叫我的发子平平安安吧!”

  这一夜,是武七嬷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

  芳珍见屋里灯灭了,略有些放心,便给武大姑娘打了个电话,要她明日一大早就赶回来,好帮自己守护两位老人。

  刘东海这夜因事十二点左右才回家。老远看见有一对男女等在大门口,只当是乡里的亲戚来城办事,夜里找他投宿,忙疾步上前,才看清是七嬷的女儿和女婿。那大姑娘山里女人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拍着他的皮鞋哭道:“亲人,东海哥,你是咱们县的大官,看在我娘当初没薄待你的情面上,你千万要替她的孩子做主呀!”

  东海忙弯腰拉住她说:“跟自己的哥说话还跪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谁把妹妹怎么了?多半是下岗分流了?”大姑娘好容易忍住哭,任东海怎么拉也跪地不起,一顿一顿地说:“下岗分流我也能活。不到至急,我就不为难你。我舅舅活不成了,叫人害死咧。当年太外爷的死,说不明白,也没人说。舅舅头上两个窟窿,下半身黑焦,明摆着是被害的,这一回,死活也得把恶人查出来,叫恶有恶报。除过秀珍,就是你,我再认不得当官的了。秀珍我刚去找过,她都急病住院了。亲哥,我就剩下来求你给公安局的人说去,让一定查个明白。爹娘老了,舅舅的冤,我不给喊谁给喊?你要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公安局的人要查着查着又不查了,我就天天跪到公安局门前哭去。我哭死,爹娘气死了,舅舅就再没亲人给喊冤了,公安局的人也就能袖着手只管转悠了。青天在上,只要我不死,就要给舅舅喊出一个明白来!我是胆小怕事,可我也是吃娘奶长大的,跟我吃一个娘奶的人都死了,我还怕什么?”

  武七嬷的那个孩子使东海震动,这个孩子则使他感动,落泪道:“妹妹起来!放心,我纵没吃过武七嬷的奶,也是她照管过的孩子。为着同受过武七嬷的照管,我不会不管发子的。”

  大姑娘这才起来。东海搀着她,送夫妻俩回家。大姑娘伤心地也不管是在大街上,只管歪着头,拖着长声,叫着亲人的小名哭。回到家,人怎么也劝不止,直哭了一夜。凡知道姬发死讯的亲友,这一夜,都无法入睡。

  东海安慰了大姑娘一会儿,便来到县医院秀珍的病房。秀珍眼光无神地看了看他,一句话不说,又望着屋顶棚发呆。东海不知有多爱怜,在床边坐下说:“对姬发,因为你,在刚刚知道他的死讯之前,我一直有些恨他。他过去平凡无奇,我也没瞧起过他。云梦山托起了他的形象,我现在得仰视他了。大自然也是我们的娘,他是这个娘的好儿子,真孝子。我因此敬仰姬发,爱姬发。他的死不弄明白,我绝不善罢甘休。有我呢,你不必管,只好好养病。明天一早我就回固塬,先见见你哥,了解了解情况,然后再去见七嬷。她把孩子失去了,最需要孩子。我要让她知道,她的孩子是害不完的,至少还有我。”他哭了,道,“我真的怕她老人家受不了这个打击。为这个,我心慌得不行,秀珍!”

  秀珍泪流满面,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没有病,身体好着哩,只是心里难受。我也最怕大姑倒下了,明天跟你一同回去,多少也是大姑个安慰。东海,我对不住你。既同视武七嬷如母亲,我就跟你也有手足之情了。可男女之情,并不单是志趣相同,还有其他难以说清的原因。姬发一开始并不跟我志趣相同,可我一开始就钟情于他。过去是,今天是,将来还是。他人死了,我对他的爱不会死。”东海道:“我理解你,尊重你。不过我对你也如你对姬发的感情一样,始终如一。”

  那山里飞出去的雄鹰姬槐,星夜赶上了云梦山。他身体干瘦,似无缚鸡之力,然而,近视眼镜下不大的双眼所射出的光芒,却力量逼人。自从那年姬杨去省城向他求助,他就以口诛笔伐,也成了森林卫士。

  想着当初自己背着一床破被上中学时,那个亲切可爱、英俊潇洒的大少年姬发来宿舍认同村,硬让自己跟他住一屋,多少关爱,姬槐痛心疾首,流泪一路。到了盘龙凹,还没进门,先已泣不成声。

  姬杨头发半焦,脸灰黑,只坐在窑里沙发上抽烟,对出进的人很漠然。一见姬槐进来,才扔了烟扑过去,紧紧搂住,把头伏在姬槐女人样的削肩上,哑着声音哭道:“你可 来了!跟发子最有感情的几个人,我都不敢告诉,就等着你。咱们的发子完了!咱们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朋友了!”姬槐用那捉笔的瘦手,抚着他的阔脊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会哭。半晌,他才转身向炕。好友姬发,要在往日,准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大喊大叫着,把自己举在空里打转转,可是今日像有什么莫大的委屈,严蒙床单,静静躺在炕 上,一声也不吭。姬槐扑了过去,伏在散发着凉气的尸体上,不成人声哭道:“发子,发子,我看你来了哇!你有什么委屈,快跟我说呀,我会为你奔走呐喊的。”姬发只被他摇得机械地晃动着,了无应声。他脸色煞白,又和姬杨搂着哭在了一起。

  好一会儿,姬槐想着姬杨也怪可怜的,才忍住哭,让姬杨洗了脸,逼着他喝了点水,咽了点干馍。于是两人商议了半宿如何告知七嬷并如何料理丧事等,然后就像过去那样,亲密地躺在姬发两边。可惜平常多话的好友,再也不开口了。

  劲风里,树枝啪啦啪啦响个不住。夜冷如冰。时不时,一声猫头鹰的长号,更让人觉寒意彻骨透心。

  清早,风停了。东山头,霞光像团团烈焰。忽然,太阳在霞光里半露出了红艳可爱的笑脸。天空高远、蔚蓝。蓝天上雪白的云朵,像天鹅一样飞着。天幕下,是如墨笔画出的光秃秃的黑树枝。树木的清香,随处可闻。麻雀在树枝间或欢舞,或嘁嘁喳喳地说着闲话。即便是冬日,一遇好天气,云梦山也美丽如画。

  东海开着辆从朋友处借来的私车,飞驰在云梦山的土路上。峰峦像波浪似的向车后翻滚着。迷雾遮住了前程,然而不久车又冲出了迷雾。车上坐着大姑娘和秀珍。秀珍牙齿咬得紧紧的,心揪成了一团。

  车在盘龙凹的土场上停了下来。车声打坡了盘龙凹的沉寂。姬槐出窑一看,忙回头说:“秀珍他们来了。”姬杨这才拖着沉重颤抖的双腿,迎了出来。

  大姑娘迫不及待下车,几乎是小跑着向窑而来,姬槐忙跟在后面。进了窑里,望着床单下一动不动的身躯,她却扎煞着手不敢近前,慢慢跪地,悲摧而哭:“亲人哪,你咋把我们丢下了么?亲人哪,我怀里抱大的亲人,我打过疼过的亲人,吃吃喝喝病病灾灾叫我牵肠挂肚不尽的亲人哪——!”

  秀珍两腿像不是她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东海搀她下了车,便让给姬杨搀着,自己则避到了一边,内心复杂。秀珍整个身子都靠在哥哥的身上,好容易到窑里炕边,揭开床单,觉得姬发似并未死,那标致脱俗的脸庞上仍有神情,只是因她来了,恐又“纠缠”,故意闭目装睡。想着当年来她家玩的那个白净脸皮黑亮眼睛的时髦少年,她绝望地垂下头发乱蓬蓬的脑袋,恨恨而无力地捶着尸体,凄婉地哭道:“发子,你睁眼看看我哇!连一眼也不看我,一句有情的话也舍不得给我说,你对我咋这么没心肠啊?”哭着就软倒在了炕边,手脚微微抽搐着,昏了过去。

  众人好容易把她救醒过来,安排护林员照看着,便要下山去见七嬷。秀珍无论如何也要去。众人拗不过,只得带上她。

  固塬镇中的教师、学生,都为七嬷忧心忡忡,见他们来了,许多人便跟着来到校长家门口,气氛极为庄严、凝重。

  芳珍早迎了出来,搀住面白如纸的姐姐,两人都眼泪汪汪。

  武七嬷天不亮就起来了,但炉子灭了她也不生,只枯坐在卧室桌旁的圈椅里。这亲爱的母亲,一夜之间像老了几十岁,国字脸上皱纹更深更密,白发蓬乱,眼眶红肿,眼光呆滞,嘴唇死青。芳珍给生上炉子,做上早饭,老两口却无一动筷。这时听见外面脚步声乱乱的,七嬷知道事情水落石出的时候到了,困难地从圈椅挣出笨重的身子来,步子迂缓地出了门,扶门框而立,眼里暗含着泪,嘴唇抖了抖,轻声问:“怎么了,我的孩子们?”鸦雀无声。从云梦山方向吹来的一丝寒风,扬起了她一撮白发。她举起手来,掠了掠头发又问:“好孩子们,到底是怎么了?”问到一半,声音就在喉咙卡住了,只有嘴唇在动着。

  仍是一片肃静,却分明有许多心在为七嬷狂跳着。片刻,秀珍扑人七嬷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七嬷摩挲着她,颤声问:“怎么了?快告诉姑姑!”姬杨、姬槐、东海等 跪在了地上。跟来的青年教师、学生等也乌压压跪了一地。

  七嬷微仰头,无神的眼睛,望着云梦山方向。确是姬发死了。为着那可恶的云梦山,姬家男子,一个又一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自从姬发买了云梦山,她就知道必有这一结局,只是她希望迟些,迟些,最好在她死了之后。没想到老天无情,还是要让她活见娘家人之死,最后一个娘家人之死……

  东海哭道:“从中学时,我就想,要有师母这么个娘多好。不光是我,大家都是这个心。娘,您老人家是我们大家的娘。您孩子满地,永有孩子!”秀珍溜下地,也跪着哭道:“娘,您心里不只有发子一个孩子,是吗?我们都在您心里,您是不会忍心丢下我们的……”

  七嬷仰天而叹:“发子是死了!”似乎仍不确信,又虎视眈眈看着秀珍问:“发子是死了吗?”秀珍说不出口。姬杨、姬槐起身扶住七嬷,东海吞吞吐吐道:“前夜林子失火,发子被烧……死了。”

  屋里响起校长极力压抑却压抑不住的凄哭:“唉吔,发子,我的孩子哪!”众人听着,如无数针在刺耳朵。七嬷身子斜着,像挨了打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眼光像屠刀落下时的母羊。口痉挛着张开,却没有哭出声。从六七岁时,她就含辛茹苦,五六十年里,照看了姬家五代人。想不到的事,总是一个又一个地临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不过,她却似并不太悲伤,而只是给人一种深深的疲倦感。一辈子挺得笔直的脊梁,到这阵也弯了下去。她已经殚精竭虑了,一副要恬然入睡的样子。

  众人却为她喉头哽塞得慌。

  半晌,她才用一种硬挤出来的、奇怪的声音说:“那个荒唐鬼,我就怕他有个闪失,二十来年没一刻歇过心,到底还是没留住他!起去吧,孩子们。我知道你们的心。娘家死了那么多人,我早惯了。如今死绝了,我也成了铁石心肠咧。别怕,我倒不了!”

  众人心欲碎。虽说这不是七嬷的心里话,但她的确是根深茎老的牛蒡花,不会轻易死掉的。失去了那个至爱的孩子,这世界上值得她留恋的东西还是太多。爱心博大者,怎么舍得轻易死掉呢?她撑起了娘家一代又一代人,就因为她是个极坚毅的女人。

  东海脸上的肉突突跳着,是仍为七嬷提心吊胆的。众人又劝慰了一会,便扶老两口上车,向云梦山而去。

  校长眼光流散,似乎没有了姬发,人世间什么都不堪入目了。但他是大老爷子,众人的心都在七嬷身上,忘了为他操心。

  太阳高照,荒草枯黄。

  到了盘龙凹,姬槐、姬杨搀七嬷下了车。她弯着腰,颤巍巍进窑,盘腿坐在炕沿上,伸手慢慢往下揭着床单。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表情的姬发,倒显得极安详、庄重、美好,就像童话中的王子。七嬷一手移着床单,一手抚着他油光发亮的头发,花眼缝里那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尖,饱满的嘴唇。当她那粗糙多虬的手,抚过姬发浑圆的肩头,两座山般的胸肌,下面的皮肤,便由洁白渐变为灰黑。她丢下床单,再也不敢看不敢摸了。

  秀珍没有进窑。姬杨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急步出窑。校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止也止不住。武大姑娘忍不住,头一个放声大哭起来。东海忙把她拉到外面,呵斥道:“怕老人伤心,你倒先勾他们伤心!”

  窑内窑外,一片死寂。

  姬发是校长的亲儿子,是他生命的再世。他不喜欢自己的文弱,再世恰好强悍,是他的骄傲。可是再世先一世死了,他无所骄傲了。突然,老夫子把头隔着床单埋在姬发膝间,声音不高,却极哀绝,哭道:“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没有了你,我就空了啊!”

  七嬷吃一惊,不认识似的看了校长一眼。校长的哭声,已由低沉变为凄厉刺耳了。七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袄襟上抹着。蓦地,她两手一拍,嘴唇抖了半晌,终于说:“唉,心肝,前个你还活蹦乱跳,有说有笑的去看我,今个我来看你,你就不动没知,成死肉块子了。你不是地里的野草,自生自长大的。我夜来睡觉都不敢打转身,怕风凉了你。尿褥子上,我睡在湿处,把你挪到干处。你病了哭,我搂着你哭……养你成人,我有多难哇!刚成人,你就叫不应了,我咋受得了吗?天哪,我眼睁睁救不了我的心肝呀!天哪,你怎么连个孤儿也不饶过呀?我保了一辈子娘家,眼睁睁把他爹娘保殁了,后来又是他女儿、媳妇,如今又轮到了他。天哪,你怎么尽负苦心人呢?天哪,老天爷哪——!”

  起初如泣如诉,后来放声大哭。数十年来累积在武七嬷内心的悲伤,已不可收拾,一泻而出了。那哭声简直不像哭声,令人一听心惊胆战,再听几成石人。乌啼似泣,草木含悲,天地变色。

  唉,亲个当当的人,

  一回回,

  你撑起了一条条男子汉。

  是人世无情,还是老天无情?

  命运总把你捉弄。

  一回回,

  男子汉倒下如山坍了一般!

  尸体被运回了中山姬家。停丧七日。

  丧事由姬杨、姬槐主持。二人最讨厌固塬葬俗中的繁文缛节。“小礼无所用”,磕头至破,泪作血流,于死者何益?不过是慰活人而已。但二人还是决定依俗为姬发隆重举行丧礼。既然固塬乡民看重一生一死,他们就准备“以毒攻毒”,用姬发的丧礼来震动人心,劝化人们都来爱护森林。外地正上大学和已大学毕业的固塬青年,在乡民心目中地位很高,影响也必然很大,二人便向他们一一发了电报,希望他们能回来参加姬发的丧礼。

  姬槐在省、地、县电视台的朋友,也被请来制作节目。

  出殡之前,姬军、姬峰、姬小小等三十余位固塬男女精英及时赶回。院里帐篷下支着一张床,柏枝绕床。姬发一匹丈二白绸蒙身,平躺在床上。这些男女精英们进门,—一向为美化故乡山水而献身的姬发深深三鞠躬,有的还跪地行了传统的大礼。姬军、姬峰、姬小小则号啕进门,伏地大哭,揭开蒙绸,看着姬发那熟悉可爱的面庞,又忍不住搂尸大哭。

  武七嬷被安顿在姬杨家里,由姬杨娘守着。这些远方归来的人,又一一过到那里,眼里闪着泪花,伏在屋子脚地上,向七嬷重重磕头。惹得那坐在炕头上的老母叫着“我的儿”,流了多少热乎乎的眼泪。

  亲族人等,也纷纷前来吊丧。姜老爷子是为女儿跟姬发记气到死了,不肯来,三姑让儿子陪着来了。她坐在床前,既哭女婿,又哭女儿,一方粗布手帕,被眼泪浸了个透湿。

  能不够拿着香纸,特从里山赶到中山来吊丧。他像那些干公家事的人一样,向灵床三鞠躬,神情悲戚,叹道:“唉,把个好小子殁咧!”之后,他又拖长腔问姬杨:“人手够不够?要不要我从里山派些小伙子来?”姬杨注意到他的两条短腿毫无缘故地在微颤,便闪烁其词道:“忙你的去吧!到该找你的时候,自会找你的。”能不够惴惴不安道:“我不知道。”姬杨目光如利刃,盯着他灰黄的脸问:“什么你不知道?”能不够一摊两只黑手,很难看地笑着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心里却骂,“你这个姬发的裤腰带,呸,也活够了。”回去后,心怀鬼胎的他,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夜晚,以武大姑娘为首,穿白戴孝守灵的男女青年有四十余人。屡屡昏厥的秀珍,一醒来就坐守床前。生怕一丢手姬发就会消失似的,她手还紧紧抓着姬发那冰硬的大手不丢。

  第七日,平明,一阵拖得长长的、像鬼哭一般呼唤山里汉子操锨去埋人的唢呐声后,开道锣“锵”一声巨响,十六条汉子吭唷一声,抬起了中山姬族那乘雕着神话人物、送走了无数男女的龙头丧轿。于是在黛色的山水林木间,出现了一支苍色的送丧队伍。

  最前面,姬峰、姬小小抬着一把竹靠椅,上面坐着校长。老夫子青筋嶙嶙的手,颤抖抖地擎着长长的引魂幡。引魂幡上之言与引魂之意截然相反,系校长悲愤之笔:天妒英杰,斯人此世不再逢,神魂何处可追蹑?死者长已矣!

  两个清华大学生抬着校长,是深深的同情,更是极高的礼遇。老夫子惟愿替姬发一死而万般无奈,憔悴难以言说。

  姬族一位白须白眉的长者,提着照死者魂灵上路的马灯。微风不时把长者的大白胡子,吹得飘拂到肩后。姬杨爹端着花供盘子,随着长者。然后是一对中年男女,各提一 斗。男子在撒五谷米,撒得地上黄滚滚的。乌鸦都在空里望着黄米欢快地哇哇大叫,人心却紧缩。女子在撒纸钱,插纸幡。剪着菊花等图样的三角形纸幡,在风里轻轻飘摇。明色的麻纸钱不断飘落在枯草上,于是在一片片醒目的明色映衬下,枯色愈显枯灰,像死尸腐败的颜色。

  中年男女之后,是所有亲友共送的那只大花圈。花圈的纸带迎风飞舞,白胖的县委组织部刘东海部长举着。他腆着大肚子,两条胖腿像在薄冰上走一般迈动缓慢,小心翼翼,着了凉似的不住吸溜鼻涕。然后是吹鼓手。三三一列,共十八口。唢呐、鼓、铙、钹都有,以唢呐最多。唢呐短者不过几寸,长者则五尺有余。那个孤苦的老吹鼓手武剩娃,正卧病在炕,也抱病而来。他穿着毛已脱落的几乎剩一张硬皮板的老羊皮袄,由两个徒弟架着,步态蹒跚,行在吹鼓手最前列。其后即是丧轿。

  穿白戴孝,以麻绳拉丧轿的男女“孝子”,计六十余人,多是固塬精英,且同辈长辈者居多。男左女右。男以姬杨为首。他眼圈黑肿,蓬首垢面,头顶瓦盆。七天来,他几乎没睡什么觉,睡也睡不着,累得直摔跤,此刻感觉麻木,就像用别人的腿在走路。女以武大姑娘为首。芳珍与春燕,前撑后拥着秀珍。秀珍身体己极度虚弱,举步维艰。男女哭声哀切。哭声最哀切者,自然是对死者一片痴情的秀珍。春燕哭声也极哀切。她和姬发的露水之情,虽然短暂,却铭刻于她心。此刻回忆起来,依然有一丝激动和甜蜜,不过更多的是刺心之痛。对抗鄙视的骄矜,潇洒老练的逢场作戏,全被最爱的人之死,击个烟消云散了,所余就剩真情。真情一任那个真正的春燕,不加掩饰地展露于人世。

  武七嬷为姬发“顶灵”。固塬丧俗中,为死者“顶灵”的女子,必是下辈。姐姐为弟弟“顶灵”,这还是头一次。没有棺材,丧轿上满铺柏枝和各色纸花。老态龙钟的武七 嬷,一身厚重古朴、简单肃穆的传统式家常黑棉衣,最后一次抱她的这个孩子在怀中,盘腿而坐。姬发的长躯上,盖着那匹洁白、轻逸的细绸。武七嬷没有哭,四方大脸上也没有眼泪。其高贵、庄严、神圣,任何一位皇后都不可比。

  养育出的孩子如此美好,母亲怎能不美好呢?

  付出使人神圣。

  没有武七嬷,姬发在襁褓中就有可能不存,何有一条汉子的血肉灵魂?何谈爱情与事业?她不光对姬发付出甚多,姬老人数十年在护林前线拼杀无后顾之忧,就因为有她这个大后方。老人的吃喝穿戴病痛,无不亏得她操心。一切都是个变数,姬老人曾多次险进鬼门关,二十年前就曾病得奄奄一息过,要不是她及时送往医院,到处奔走买好药,精心照顾,把老人救了过来,云梦山的森林还能存在至今吗?

  她不单为血亲付出甚多,婆家人也一样。公婆都患的是癌症,各自有半年多的时间,因巨大的病痛而心态失常,一时绝望地怨天地恨亲人,一时又希望亲人很快给治好病,提出种种不切实际的要求,因亲人无法满足而光火。她最是个火炭脾气,可面对脾气古怪、暴躁的病人,却是那么的宽容、耐心和富有爱心。“床上病人,床下罪人”,她忍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吃不好,睡不好,请医煎药,喂饭喂水,端屎端尿,把公婆侍候到了最后。一个嫂子患了肺结核,连她的丈夫都怕被染上,让她独卧在一屋里,是武七嬷伴她住在一起,照顾她的吃喝拉撒到最后。光棍伯子和未成年的侄子,也是武七嬷操心其衣食。到了固塬镇中,身为校长夫人了,她还常架起织机来,为那父子俩织布缝衣,直到她奔奔波波,给侄子娶上了媳妇为止。

  她不是富婆,一身衣服穿十几年,省吃俭用的,却资助了一个又一个穷学生。假使没有她资助,东海今天可能是山里盗伐木材的粗莽汉子之一,而姬杨的弟妹,男孩可能还在跟着牛屁股转,女孩则可能还在围着锅台转。她改变了这些人的命运,却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甚至从不以为是自己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而觉是他们“有出息、争气”。难道说,她还算不上一位神圣的女人吗?

  无尽艰辛,重重厄运,也把她的心磨出了厚厚一层茧来,磨得结结实实的了。她已成了一个异常坚强的女人,跟老榆树一样,可弯难折,任多大的打击,都能挺得起来。

  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她力保姬家而姬家门里还是无人了,但她这个出了门的姬家女子还在。年轻人死了,她这个年纪老迈的还没有死。她的灵魂,已被最后一位姬家门里的死者所震颤。既活着,她就要继死者去保护那片福荫众人的绿色。可能她竭尽全力,也像力保娘家人一样,落个徒劳无功,但她还是要去保。结果怎样她很无奈,她所能做到的,就是把力尽到最后一口气,死而瞑目。

  丧轿是坚硬的柏木所制。粗重的椽子压在剽悍的山里汉子肩上,汉子的脚步沉重如正步走的军队。纸花在轿边颤悠悠的,却始终未掉下一朵来。就这,旁边的老爷子还在一个劲地喊:“平些!孩子们,叫咱们的发子平平安安上路吧!”

  活尚不得平安,死还谈什么平安?姬发的魂魄荡然不存,存着的只是活人的心。他的不平路已到终点,连这发丧也不过是活人在继续走自己的人生历程,向世人表明自己的心而已。人生历程和内心各不相同的这些人,此刻却怀着同一个心走在了同一条路上,——要重视生态保护和保护生态的人。

  丧轿之后,紧跟着白压压的来亲。姜、武两亲家的人最多。姬发活时见面连话也没有说过一句的娘舅张家,也来了十几号子人。论起来,他们与姬发的血缘关系最近,一个个鬼哭狼嚎的,只怕人不知道他们在这种场合的存在。送丧队伍里,也只有这十几号子人,与众人同路不同心。亲戚之后,是操锨的姬族汉子。队伍足有一里来长。电视台的记者,跑前奔后,在摄像。真正对死者有情的人,视摄像机如有若无,而张家的人总在抢镜头。

  行不远,火光明灭,鞭炮震耳欲聋,火药味呛人,是人在路祭。

  远山像一大团一大团凝固的墨。天是透明的,但也像凝固了。一行琼鸟飞天,两行白杨夹路。霜晨薄冻的土路上,缟素如雪,烟气如云。

  正行间,一排小车扬起阵阵冰花,迎面驰来,在路边停下。从车里跳下县委书记、县长、林业局长、公安局长、镇党委书记、陈镇长等领导,或替下山里汉子抬丧轿,或加入“孝子”行列。陈镇长下车时,校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发子的死,难道就与衙门作风无关吗?是谁怂恿得那些毁林者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呢?官僚主义者,也是刽子手、杀人犯。

  记者将镜头对准县委王书记时,陈镇长忙忙站在王书记旁边,正要露出亲切的微笑,却想起不合时宜,赶紧收了回去。

  几位领导抬轿不稳,轿微微颠晃着。白绸从姬发头上滑落,露出了他的上半身。脸庞标致。乌黑的头发梳作偏分,乌黑的眉毛整齐如画。鼻下唇上,有一层软绒绒的胡子。滚圆的肩头。胸脯的肌肉包,呈坡状缓缓升起。皮肤依然像缎子一样光洁、滑润,但是下面的肌肉再也不会有力地鼓动了。人如安详甜美睡在老母怀里的大婴儿。路人看见,无不怜惜,唏嘘不已。

  那个二女子,也站在路边看热闹。他虽是男子,身材却像女子一样纤细,心理也是女子的心理,对周身处处都迸发着充沛的阳刚气的姬发,一直竟也极爱慕,所以凡姬发所爱的女子他都嫉妒,都不由自主要去搅和。这阵,望着一动不动的“偶像”,他也落泪了,真想扑上前去,摸一摸姬发那漂亮的肩头,或是搂尸大哭。过了今日,就没机会了。可是机会永不属于他这个“另类人”。搂尸大哭,是死者生前亲近者的资格,而他,姬发生前连正眼瞧都不肯瞧。

  前面一堆熊熊大火。姬杨老娘等几位白发老母拦路哭道:“过了火,孩子就看不见人世了。停一停再走,叫孩子再看一看乡里乡亲吧!”于是队伍稍停。唢呐呜咽,悲涛汹 涌。武七嬷的眼泪,终于顺着黝黑的腮上那皱纹沟滚落下来,低下头,轻轻拿她温热的脸,摩挲着姬发冰冷的脸颊。此情悠悠!

  姬杨摔碎瓦盆,队伍便过了火堆。乐器停奏,艺人们开始“号天”。这种仪式,一般只给死得极惨极冤者举行。即一人吼苦调,众人伴吼,责天地斥鬼神问人世,何以对死者如此不公。主吼者自然是老车夫。孤苦、多病、衰老,使他干瘪瘦小得一阵风就会吹走似的。一路行来,他早已有气无力,头晕目眩了,然而一声“天哪”之吼,却惊天动地。众人的哭声都被震了回去,只剩他的吼声在深谷回荡,在山丘扩展。他本来就对姬发饱含深情,加之病中声音有一种嘶哑碎裂感,听来愈感人肺腑,动人心弦。悲怆、愤懑的吼声,已高到不能再高了,众艺人却又一齐把吼声推向更高,更高。借着众艺人吼时换了一口气的老车夫,就在众艺人推高的音阶上,又一声高吼,直冲霄汉。杨树梢都被震得哗哗作响,积尘纷落人身,人心都被震碎了。

  “号天”一共十二支曲子,都得挣死命吼。据说,以前真有为吼“号天”而挣死命的艺人。姬发是老车夫从狼口里夺得的性命,一直疼如命,反正他已老了,不惜一死,索性豁出来而吼,不得感动老天爷,或者还能感动眼前这些“老爷”,给恶者一个报应,还姬发一个公道。

  多日卧炕,老车夫的全身关节已僵硬,两腿一屈一伸,都无比疼痛、艰难,起初是靠着两个徒弟的支撑踉跄而行。然而一吼起来,他便因极度沉情而忘记身体,不知疼痛,健步向前。不过毕竟是衰弱重病将死的人,到第三支曲时,他又无力迈步了,被两个徒弟架着,双腿拖拉而行,但是那发颤的吼声,却更高亢悲怆,惊心动魄。众人虽忘了哭,却热泪滚滚流个不止。老车夫摘下破旧的三耳狐皮帽扔于地,脱下光板老羊皮袄抛于路,湿漉漉的衬衫冒着热气,光秃秃的脑袋汗珠闪闪,直挺的脖子上青筋虬起,圆睁的双眼充血,还在大扯着嗓门吼。到第八支曲时,他双腿蜷曲,双手搂着肚子,没吼一半,突然口吐鲜血倒地,却大喘着气,身子猛烈抖动着,微抬起头,张着口,似还要吼,可惜已吼不出声来了。感天地泣鬼神的吼声又起,是个稚嫩的声音。老车夫一个刚成人的徒弟,又继吼起了那“号天”组曲。

  队伍恬静无喧哗,只是脚步声杂沓。深为感动的县委王书记,让用自己的车,把车夫送往了县医院。

  仪态非凡的胖老太婆武七嬷,眼泪像雹子一样打在她的死孩子身上。

  悲歌还在为死者唱着,且一唱三叹。长天大地,渺无边际。世界之大,人如沧海之一粟。生命之短促,如昙花一现。多少人,活无声,死无息,死活一个样,可有可无。校长不禁垂泪而叹:“发子,发子,这么多人心里有你,有你到了这个份上,你不枉活一场人了,也对得起养育你的我们老两口了!”

  到了坟边,唢呐声里,丧轿落地。姬槐去抱姬发,不想死后的姬发那硕大的身躯异常沉重,他这个四肢无力的书生,怎么也抱不起来。姬军忙上前抱起,姬槐则扶着腿。姬发那长长的、粗壮的胳臂,硬邦邦地斜悬在白绸外,似乎不愿意走,要抓住什么。七嬷扑下轿,搂住姬发的胳臂,刺耳地哭道:“心肝,可怜的孩子,我舍不得你哇!”东海紧紧搂住了她。

  姬杨先跳下坑,伸着手接。递送间,白绸又从姬发头上滑落,最后一次半裸出了他那因冷硬而闪着钢铁般光泽的大身子,优美、耀眼、迷人。最是那出众俊美的青年男子的脸庞,让无人不留恋。姬杨抱着,平放在墓窑里。七嬷便强忍住哭,从轿上拿过叠得整整齐齐的姬发那套军服,向呆站在一边的二春说:“他最想当兵。当初我要让他当了兵,就不会买云梦山,这阵准好好的。都是我害了他。他没当兵,一样上了战场。把这个给他带去吧!”

  二春捧着军服下了坑,放在姬发头边,却抚着与妹妹墓窑相隔的那薄薄土壁哭道:“没想到,妹妹前脚走,发子就后脚跟来了!”姬杨理好白绸。把手隔着绸子放在姬发头上,也哭道:“伙计,原以为我们会白头把酒说当年,没有办法,到那时只有我来回忆你了,——我们丢下你走了!”拉起二春,用石头砌好墓窑口,恋恋不舍上了坑。

  姬发死不睡棺材,是他死了还在向家乡顽固、落后、愚昧的陋习,开了一火。

  丧礼之隆重,并非他所求,节俭却是合他生前之愿的。所用只不过是些鞭炮和一只大花圈而已,所给他带到地下的,也只不过是一匹白绸,一套旧军服而已。

  县委王书记带头,众人操锨下土。唢呐悲咽。透骨的北风,也奏着哀歌。亲友或跪,或坐,或蹲,哭声一片。姜八姨的哭声最响亮:“‘好好不长命’,多机灵个孩子,说没有就没有了。苦命的亲人啊!”武七嬷的哭声最凄切:“乖孩子,这下我再见不上你咧,我这老婆子举目无亲了哇!发子,你两口怎么没留下个孩子让我养呀?这下我娘家成了绝户咧!天哪!”校长瘫软在地,白发苍苍的头紧紧贴住干硬的黄土,哭不出声来。悲伤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而这还是次要的,“哀莫大于心死”,在精神上,他也因失去孩子而有一种幻灭感。人们都担心七嬷,其实意志薄弱的是校长,而不是七嬷。

  几天来,秀珍屡次昏厥,醒来后水米不沾,只知哭。因此她对姬发的痴情,乡邻也尽人皆知。姬发被放入墓窑后,她靠芳珍站在坑边,一声不哭,只瞳孔失神,牙关紧咬。一旁姬姓族中的老爷子老娘儿们惊惧起来,惧她扑墓殉情。五十年前,里山那个像直立起来的山羊一般的土匪头子胡保娃死了,他的那个年仅十九岁,翠个莹莹的小妾也“全妇节”扑墓而死,令通大理知古今的老爷子们大为钦佩,晃着狐皮帽的三耳,抹着清鼻赞叹道:“好,好,有志气!”

  墓口石盖住了,还听得到那小娘儿时时噎住的哭声。第一锨土下去,那哭声炸开来,第二锨土下去,那哭声就闷住了。

  胡保娃的儿女为她修下的那座本地最宏伟壮观的节妇牌坊,至今还存有断壁残垣。

  姬发的墓窑壁上,靠有青翠欲滴的柏枝,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纸花。墓地铺着柔软的干灯心草。软垂的白绸,朦胧而动人地显出了姬发那倒地不起的西北大汉的躯体轮廓。秀珍望着,目光热切,渴欲扑入墓窑,紧紧搂住姬发,也倒地不起。将自己和心爱的男子不分昼夜地封入那个与外界隔绝的小小空间里,是莫大的甜蜜温馨,而心爱的男子被封入地下,自己却仍在滚滚红尘中奔波,则是莫大的痛苦折磨。然而直到墓堆隆起,秀珍也没有扑墓,只是紧紧闭住了眼睛。

  老爷子老娘儿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有些遗憾。不过胡保娃之妾殉夫,其实是因胡保娃一死,早已妒恨至极的大妻难容她活,而娘家兄弟只靠她发财,也不顾她死活,她只好一死了之。细想来,个中有许多不美。秀珍即便欲为姬发殉情,她的兄弟岂肯不顾?即便未殉情,一个女大学生,国家干部,却对一个小小农民痴情一片,则让人油生无尽美感。

  人间一位曾有丰富思想情感,可亲可爱的青年,已无知无觉,与大地合一了。

  久久,姬杨向秀珍道: “我们走吧!就这样了,人死不得复活!”秀珍无奈地把头靠在哥哥肩膀上,慢慢离开了墓地。

  一只山鹰,正向云梦山方向飞去。远远的,云梦山朝天峰上,霞霭美丽如闪光的狐狸尾巴。

  风吹弄着秀珍那光亮的黑头发。没走多远,她又困难地回过头来,伫望那黄土堆。对爱情的幸福,她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难道就此告结了吗?都是死者,叫她的人生里,没有爱情的光彩。她应该恨死者,可是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她拼命压抑住哭,但冷不防一声“啾”,刺耳异常。唉:

  一次次,

  我走出又走回黄土地,

  就为走近你。

  你作为人的生命虽已消逝,

  却幻化成了那片绿色。

  一次次,

  我还将走出又走回黄土地,

  就为与你在那梦境般的绿色里相会,

  依然感受你的优美。(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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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代老母挂帅出征云梦山

姬发既死,云梦山便成了无主之山。要不是秀珍率领林警日夜在山上镇着,周边山民准会又发疯似的涌入林中,滥砍乱伐。

  大姑娘暂呆在镇中陪父母。一家三口,像是商量过的,言谈免提姬发,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过那么一个亲人。副校长一天不知多少次来请问校长工作上的问题,教师们也有没完没了的事来找校长,似乎根本不体谅校长这阵无心管工作上的事。其实不体谅中有体谅,大家知道老两口只要静下来,对姬发的思念就会如洪水决堤般不可收拾,故意要搅得他们不安宁。

  武七嬷多想放声大哭却吞声饮泣,多想让眼泪流个够却忍泪不流。现在伤心日后还要伤心,要哭日后再哭吧,要流泪日后再慢慢流吧。现在最伤心,也最容易垮,她得保护自己。云梦山这下全压在她身上,无论如何她得撑住。

  蚕吐丝的同时,也作茧自缚。姬家为云梦山一次又一次血的付出,注定云梦山必成为锁姬家人的长枷铁镣,也注定云梦山必成为姬家人的同心结。荣耀与悲哀,爱与恨,都要终归于这个结。云梦山使武七嬷,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煎熬,经过了长期的精神惶悚,经过了一次又一次悲伤绝望的打击,没有比她更恨云梦山的了,但是她生在云梦山,是云梦山森林毁与重造以及姬家数代为这片绿色惨重付出的见证人,也没有比她更珍视逝者的业绩,爱云梦山的了。她对云梦山,恨已深入骨髓,爱也已流入了血液。“前浪推后浪”,曾经大闹盘龙凹,坚决反对姬发买云梦山的她,却也被推上了这一浪——继续姬家的未竟之业。天生武七嬷,就是为姬家收拾残局的。

  她当初反对姬发买云梦山,是因为祖父护林半生却没有善终好了,她怕姬发也有个三长两短,姬家绝了后。当初害怕的,如今已成了事实,她想为姬家有所害怕,也没有所害怕的了。亲人护林几十年,她对保护森林的意义,虽不能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但内心已明白透彻。这富有爱心的老太婆,爱娘家而未能保住娘家,如今娘家虽没有让她所害怕的了,但又为大家而害怕,怕多彩人世突然失彩,人类绝灭。她这个母亲,已不仅仅是所养育的孩子的母亲,而是人类所有后人的母亲,对人世怀有至深的忧患和最大的关注。她不是不知道,去护林,就不得好死。正因为不得好死,她才去。连她也怕死不去,谁还敢去?舍她等谁?时已至此,事已至此,过河的卒子,不被吃掉,就只能死战不退。她义无反顾!

  一日,愁眉不展的大姑娘,被七嬷硬催回单位上班去了。然后,老太婆向校长道:

  “我这几天,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直翻腾。老了老了,看来咱俩又得分开了。”

  “我这几天,心里也在想这事。有什么分不开的?年轻的时候,就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老了还怕分开不成?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把他的事干到底,叫谁干?”

  “‘幼年夫妻老来伴’,我还说欠你帮我葬我娘到祖坟的恩,要报答你一生一世哩,可恨发子,扔下我们不管了,还叫我们谁也管不上了谁!日后你吃吃喝喝冷暖病疼没人管,叫我咋放得下心来么?”

  “这有什么放不下心来的?我自己会弄饭,芳珍还会帮我的。再说,学校有教师灶,别的老师也没带着老婆,我为什么要特殊?照年轻人流行的说法:‘活都不怕,还怕死吗?’就是有个病灾死活,我也活到快七十了,在这世上已摇摇欲坠,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不用操心,倒是要好好操心你。天一暖和,蛇就出来哩,林子里走的时候小心脚底下。还有狼,最好随身带把刀子。唉,你一辈子,只知道照顾这个那个的,就不知道照顾自己!”

  “我这一辈子跟了你,欠下人世了。当初用供一个个孩子上大学来报答你,到今又用给孩子们护一片好山水来报答你,都只为你的那个心,盼人世越来越好。”

  “我今生也没错爱女人。你该花钱钱就出手,手头有过几个钱也没落下。不过你是会花钱的人,钱花得人值钱。身外之物你不求,求的是一世美名,如今又拍马上阵云梦山 了。好,是我武清俊的老婆!”

  于是,七嬷熬夜给校长补好了所有的衬衣,清早又跪在耀州斗盆边,和面蒸了一锅馍,向芳珍嘱托了再嘱托,然后解下蓝围裙,泪流纵横地别过老夫子,便背着个包袱,拄着根棍子,猫着腰,迎着呼啸的西北风,蠕动在云梦山犬牙交错的山路上。

  冬日山景,萧瑟广漠。风卷黄尘,落了七嬷一身。最爱的孩子新丧,她如患重病,下巴是行将腐败的树叶之色,灰黑灰黑。苦着脸,眼光呆滞。

  为同一事情前仆后继,悲壮即演绎而出。姬氏家族所演绎的,正是一场悲壮活剧。

  当七嬷出现在盘龙凹时,姬杨他们大吃一惊。不过他们并没有多劝,知道这老太婆跟姬发一样,是生就的倔脾气,只要她认准了的事情,九牛也拉不回头。

  慈悲的母亲,对孩子们最有号召力。姬发虽死,有武七嬷继之挂帅云梦山,以姬杨、秀珍、姬槐等组成的多兵种护林姬家军,便不会土崩瓦解。

  武七嬷也终于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像男人一样,干起了大事业。不管是干大事业,还是干小家务,除过死神,谁也剥夺不掉她神圣的劳动权利。就是落入死神的铁掌里,她仍会竭力反抗。她是一个可以在肉体上被消灭,却不可以在精神上被打倒的人。

  她当然还住在姬发原先住的窑里。一切日用,都是姬发生前用过的。每时每刻每样东西,都让她看着无法不想起她的发子,都让她的心发酸、作痛。说真的,单凭这一点,她也是跑到这里活受罪来了。

  武七嬷对护林人的事情了如指掌,一到这里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云梦山林场像姬发依然在世似的,什么都没有变。秀珍大为放心,便领着林警们回了县城。

  一日,武七嬷检阅过祖孙两代亲人的业绩后,心海波涌,难以平静,便提梭镖登上了朝天峰极顶。脚下云上,一只鹞鹰,正在飞追一只美丽的黄鹂。武七嬷血喷脉张,一梭镖下去,鹞鹰便惨叫着斜飞上了高空。若不是她有意要留那凶禽一命,梭镖准扎个正着。天幕下,发髻松拖的武七嬷,手扶挂大钟的老榆树,望着茫茫林海,无声而言:“老姬家护这片林子,直到最后一人,此心可表天日!天,你睁眼看看,老姬家人人英雄,一门英雄!”

  凡为普天大众的幸福不惜牺牲者,应称为人民英雄。为着一片公益林,没有全生退却,而是舍生坚守的姬长庚和他的孙儿孙女,不只是英雄,而且是人民英雄。

  可惜,这并没有说出口的雄言劲语,却似乎耗尽了老太婆的气力,她软软地靠在树身上道:“我生来壮实。从前风里来雨里去的,轻易不病,从不知困。唉,三灾八难,多少熬煎,硬是把我变得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姐了。”

  土冻坡滑,山路难行。武七嬷拄着梭镖,摇摇晃晃走在山路上,心里不住悲叹:“老了,老了,老成一架播种机了!”过落魂谷时,忽听到林中有异样的声音,她忙提起梭 镖,顺声轻步摸去,只见两个汉子正要伐一棵杨树。杨树高直参天,粗一人也抱不严,足长了有四十年。汉子是胡家村人。其中一个到镇中给儿子送干粮时,七嬷碰到过。他儿子叫顺运。

  老太婆把梭镖朝地猛一杵,冷笑道:“那么大个树,两个人怕不够用,要不要我叫几个护林员来给你们帮忙?”两人吓一跳,看见是七嬷,才松了口气。顺运爹笑道:“猛听 一个女人说话,我还当秀珍没回县里去。七嬷,你是个慈悲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们不多伐,只伐这一棵。”

  七嬷沉着脸道:“慈悲也不能乱慈悲,毁林我就不慈悲。收起斧子锯子来,给我滚回家去!”顺运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云梦山几万亩林,听说值几千万块钱哩,少一棵又值什么?娘家人都死光了,你也老了,要这么多家当给谁?”

  话正刺着了七嬷心里最痛处,她嘴角抖了抖,半晌才道:“你给我听着,这林子不是我的家当。我武七嬷,一生不置家当,至今住的是公房,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要置家 当,我老头子是高工资,我们早在城里买上楼房小院了。我上山来,不为别的,就为护这林子!”

  顺运爹并不相信她的话。校长夫妇在武家没有家是真,中山姬家的房屋已破败不堪他也是亲眼所见,但城里买没买楼房小院,他一个山里汉子,想出门也没路费,怎么知道?谁不爱钱?姬老人当林场场长几十年,往自己腰包里塞了不知多少,姬发这几年也发了不知多少,如今全落在校长夫妇手里,即便一时没在城里买楼房小院,也肯定在银行存着。说什么只为护林?没有好处,护林为着什么?好处也一定是大好处,要不就不会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姓姬的不死完不罢休。于是他做了个鬼脸,阴阳怪气道:“听听,这老娘儿真会说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是不为置家当,我劝你,快入土的人了,还是天地一笼统,万事一马糊,歇着去吧!”七嬷强忍住火道:“一入土,就永歇着了,犯不上急着去歇。我老爹和发子,四十来年,才叫这云梦山满是林。我活着,就不能眼看着云梦山又变成秃山。你们还没上世,这棵树就在这里长着了。多少人想砍它,多少回险叫火把它烧掉。它能活下来,有多不容易。砍了它,有多可惜。听我话,另想法子弄钱吧,别砍树了!”

  顺运爹道:“这老娘儿真罗嗦!不跟她磨牙了,动手!”说着便举起了斧头。七嬷扑了过去,靠在树身上吼:“给我住手,要不就先砍死我!”顺运爹举着斧头道:“你老爹和发 子不就叫人弄死了吗?砍死你还不是就那么一回事?挖个坑埋了,深山野林的,人不知鬼不觉。”七嬷大怒,啐道:“我的大伤心,你倒说得轻松,‘就那么一回事’!把你家老爹和孩子‘就那么一回事’了,你还会轻松吗?愿你家顺运真顺运,说这话,只叫你想想我的心。我的孩子都叫弄死了,我还怕什么?我来就没想好死。四十年前,大家毁林,独我娘家婆家没人毁林。今我娘家人死光了,婆家人还有一群。弄死我,我老头子会上山来。弄死老头子,还有女儿、侄子、外孙。只要你们能把我姬、武两家人全弄死,就只管砍我吧!害人的人,要想没事人一样活着,休想!等着吧,害发子的人,就会偿命的。天理昭昭,天网恢恢!”

  顺运爹收了斧子,纵声大笑,半晌道:“早听人说武七嬷刚烈,今我算见识了。武七嬷,我怕你了。我想砍树是真,说砍死你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可不做那号没人心的事, 我也怕弄死人偿命。兄弟,回吧!”两个汉子便掉头而去。七嬷道:“给我站住!”顺运爹回头道:“这老娘儿,真会得寸进尺!难道还要捆我们送公安局去不成?”

  七嬷笑道:“那是什么话?你家顺运书念得好,我老头子常夸。我知道你供孩子念书艰难,我也没法多给你,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你拿去吧!”顺运爹一下子流下泪来,道:“钱我不要。正是顺运要钱,我看这棵树能卖四五百,就约了兄弟来伐。七嬷,你放心,我一准另想法子弄钱,不会砍树了。”说完便忙忙走去。七嬷追着喊:“山里人穷,一时半刻弄钱也难,这点钱你先拿着!”

  她越追,兄弟俩越走得快。只听“唉哟”一声,她脚下一绊,栽倒在地。兄弟俩忙回身过来,要扶她。她一把扯住顺运爹,笑道:“我老是老了,还没老到走路就栽跤的地步。故意栽的,要不咋追得上你?这钱你拿着。不拿,就别想叫我放你。”顺运爹只得接了钱,哭道:“有年纪的人了,万一栽出个病来,可咋办?武七嬷,人人都说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我还不信。‘不打不相识’,今这一遭,我才信了。你姬家为守这片林子,绝了户,要有人心,就不该再砍树。从今往后,我不砍不说,遇上谁砍,断不客气!”七嬷道:“谢了,多谢。山里人都像你好说话,今就轮不到我来护林。日月轮转,人都在变,但愿日后人人都如你!你们年轻,学个什么吧。单靠蛮力,日子怎么能不难?得有一技之长!”

  兄弟俩点头不已。顺运爹扶着七嬷,他兄弟拿着梭镖,一直把她送到盘龙凹。

  盗伐者像顺运爹这样好说话的有之,但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仍无动于衷的也有之。七嬷屡被辱骂、殴打。她和姬老人、姬发一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对此她毫不在意:“几代人守林,跟常拿瓦罐打水一样,哪有不碎的?害怕有什么用?由他去吧!”

  “心多身劳”,她白日常一顿饭吃数次,夜里不敢足眠,不是巡林,就是出窑上到高处观望各山头有无烟火。眼常红着,腿常肿着。勤谨敬业,终使姬发死后,盗伐者不敢肆虐。此冬到来春,也未发生重大火情。

  为不使姬发像姬老人那样死得无声无息,同时为声援七嬷护林,姬槐尽其可能奔走呐喊。除他在省报连发了数篇文章外,省、地、县电视台他的那些朋友们,还共同制作了一个专题节目《独木不成林》。节目长有半个小时。先通过姬发生时英俊可爱的照片和死后下半身焦黑的惨状,警示世人——护林事业是何等不易和严峻。之后,长达十几分钟,是姬发出殡时隆重、庄严的场面。女主持人武晓茹充满深情地说:“森林完了,人类也就完了。保护森林,一个人,一部分人,是无法胜任并且只能成为悲剧的。既然我们都是地球的儿女,就让我们都来保护地球,保护森林,保护我们自己吧!”

  节目在省、地、县电视台几乎同时播放,是朋友们期望造成集中效应。地、县电视台,还播了多次。固塬一些人家已有了彩电,黑白电视机则连山里人家都很普及。全镇轰动。因是身边人眼前事,即使家里没有电视机的人,也跑到别人家里去看。姬发家人概无,亲戚也只几个,却有那么多人送丧,丧事又那么隆重,还上了让固塬乡民别提有多感到神秘的电视,对他们震动莫大,无形间增强了他们的环保意识。一时偷树毁林者,路人侧目。过去乡民对姬发,并不是太理解。他拥有那么大个林场,有人甚至视他如从前的地主老财而眼红不已。听了女主持人历数他护林的艰辛和执著,又目睹荧屏上他的惨状,人心倒向他了。连能不够正在上中学的孙子,也竟欲举报祖父,只是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而已。

  镇中是固塬现代意识氛围最浓厚的所在。这里少年男女,群集如一片茂盛的丛林。他们生命气息强烈,激情充沛,最容易接受新的事物。作为姬发、武七嬷走出的地方, 在姬槐他们为支持护林人大造声势的同时,固塬镇中的教师、学生也为壮大这一声势而行动起来。学校面街的墙上,用白灰刷下了两句话:“只有一个地球,环保从教育做起。”各年级每周开设有两节环保课。无有关教材,教师们便编写油印。学生们则自发组织了环保宣传队,一到星期天,就走街串村,表演有关歌舞,寓教于乐。校长深为感动。

  只是姬发的死因,公安方面紧锣密鼓了一阵,便不见再有动静。能不够松了一口气,心里稍安,以为事情就像姬老人的死一样,会马马糊糊过去。然而一天,公安局的一辆车停在了他家门口,是来拘他的。他一下子像只神情颓丧、羽毛蓬乱的斗败公鸡,在心里叹:“完了,这下全完蛋了!”

  公安方面并没有停止案件侦破工作,只不过是明察转为暗访。能不够的孙子终于交出了一块带血的衣片。另外,里山几位村民也出来举证说,那夜曾见能不够慌慌张张进村,衣上满是破洞,且有血迹;问他话,他结结巴巴,答非所问。

  能不够那个正在镇中学读书的孙子,深敬校长夫妇的为人,“爱屋及乌”,也就对姬发怀有好感。他那夜因病没有去学校,跟祖父母睡着。夜深,一记响亮的耳光惊醒了他,只听祖母责问:“一身的血,做什么去了?”祖父道:“山上起了火。我去打火,不小心跌沟里弄伤了。”祖母逼问:“伤呢?你身上的伤呢?没有伤,只有血,你准是害了谁。我跟你过了一辈子,别想哄过我。这多年,我要不搂着你的黑尻子,你早吃枪子了。”祖父哀求:“小点声,看吵醒了孙子。”又用耳语的声音,向祖母嘀咕了些什么,祖母便不做声了。一会儿,祖父上炕脱衣躺下,祖母便抱着他的衣服出至外面,一股布匹的焦味扑了进来,分明是在焚烧。

  中学生觉得事关重大,待祖母进来躺下后,故作刚醒的样子,称说“要大便”,出了屋子。祖母眼睛不好,虽然月光明朗,却有一块衣片没烧掉,上面果真有血。他忙藏了起来。第二天,得知姬发被害,他便断定是祖父所为。“老革命”祖父,肚子里有无尽的自己当年英勇杀敌的故事,引得孙子从小就无比崇拜他,这太让孙子失望了。岂止失望?简直到了厌恶、痛恨的地步。一看见祖父,他就如看见爬满蛆虫的人肉,只欲呕吐。可祖父毕竟是祖父,他没有勇气把那血衣片子交给派出所。孙子送祖父去死,他都不敢设想。再说祖父要成了杀人犯,一家人也会跟着在人前抬不起头,自己怎么见同学,怎么见校长夫妇?少年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

  失去亲人后的校长,嘴唇干燥似久不饮水,走路脚下似老有什么绊着,憔悴不堪。一遇和姬发年岁相当的小伙子,他就看个发呆。待那小伙子不见了,他又会不住喃喃道:“不像我的发子。要有个像发子的孩子,正在难中,又没个亲人依靠,我把他的万事都管了,权当发子活着,有多好!”

  能不够的孙子每碰到校长,就忙垂下眼皮。他也是孩子,校长一看见孩子,眼光就满含疼爱。感受着那种美好的感情,他心里很不安,不敢正视那老人。

  害人者太可恶。如果不让其以命偿命,被害者亲属心里必窝着一块子,特别是爱憎分明且感情极强烈的校长夫妇。少年害怕他们会被这一块子,窝垮了人。既有那么个祖父,自己就得面对脸上无光这个现实。于是,内心激烈斗争了多日后,正义感终于让少年鼓足勇气,把血衣片子交给了镇派出所的胡所长。

  侦破人员又掌握了许多证据,可以确凿证明,姬发系被能不够所害。两个月后,地方法院便以杀人、纵火罪,判处能不够死刑。能不够不服,上诉中院及高院,皆被驳回,维持原判。

  为震慑毁林者,临刑前,还在固塬镇政府大院对面的广场上举行了公判大会。十里八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人山人海。校长一看见能不够,就像个老娘儿一样,又哭又喊,要扑过去撕他抓他。武七嬷却很镇静。

  会上,姬发被追授为烈士。会后,就在姬发墓前,对能不够执行了死刑。

  墓边有几株大翠柏,是姬发死后,姬杨从云梦山连根带土挖来栽上的。已是早春,风和日暖,大地解冻,沃土酥软且油晃晃的。生命像满潮的河水一样,将又一次要从肥沃的土地里勃涨而出了。

  一株柏身上,五花大绑着能不够。他眼眉掉光了,眼睛没个遮拦,又翻着白眼,活像个凶神恶煞。其实他此刻一点也不凶恶,早吓得屁滚尿流,稀屎拉了一裤裆,臭气熏人。他老婆领着那个二女子外甥,押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来收尸。别的家人亲戚嫌丢脸,无一到场。

  一排武警组成人墙,隔着看热闹的人。人群里,姬杨搀着秀珍,武大姑娘和芳珍架着校长。秀珍神情悲愤。校长则如正在害大病的人一样,脸色蜡黄。

  看热闹的人和能不够之间,是提着手枪、被两个武警所搀扶着的武七嬷。事先,她通过秀珍,向有关方面提出了亲自开枪打死能不够的要求,得到同意。此刻她横眉冷对能不够,声音厚沉有力道:“为护那片林子,我娘家绝后了。你这毁林子的人,还满堂儿孙。你的儿孙,天天受着那片林子给洗过的空气的营养。毁林子,你难道不是也在害你的后人吗?‘虎毒不食子’,你还是人吗?冤冤相报,恩恩相报,下什么籽,收什么实,‘伤人一百,自损八十’,天不可欺!叫人家死,你能活吗?你活呀!混账王八蛋,长尾巴蛆,你是肩膀上长两个脑袋的,活下去呀!”

  老太婆穿灰色大襟褂子,黑布裤角大撒着,霜髻松拖在后颈上。对姬发的思念绵长,欲罢不能,加上几月来风里巡林雪里撵贼,她消瘦了。黑青的脸上,布满浓重悒郁的阴影,皱纹更为生硬深刻。生吃了害她孩子的那家伙,也不能解这老母心头恨。

  校长身子抖得没法控制,连牙齿也磕碰得咯咯直响。众人激愤,狂呼:“打死他,打死那只吃人的狼!”能不够恨恨地扫了众人一眼说:“我有千错万错,也是老革命。为革命南征北战,出了力流了血。难道像处置土豪恶霸一样处置我不成?”竟然天真地还想从七嬷手里脱生,又痛哭流涕哀求,“武家七嬷,你是固塬头一个大慈悲人, ‘天理国法人情’,念我们都是白发人了,给讲个情,让饶过我吧!我再不敢了。”

  武七嬷嘴角露出鄙夷的笑,道:“你把我的孩子害了,还要我饶过你!你怎么不念我是白发人,饶过我的孩子呢?我一生心血,才把个五六斤重的肉团子,养成一百来斤的大汉,响声也没听见,你就让把他埋土里去了,我怎么能饶过你?”苦从胆中生,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你把我的心都剜了,我能饶过你?天也不饶你!”举起枪来。能不够望着枪口,恐惧得要命,欲逃不得,只会惊叫惨号。两个武警抓着七嬷的手,瞄准。七嬷狂吼:“我叫你害人,我叫你害人!”连开三枪。能不够脑袋开花,歪在一边。那卑琐丑恶的灵魂,从此脱离了九门之城。

  血腥与火药味,直扑武七嬷鼻孔。

  无一人言,一片肃穆。

  人啊,千万不敢忘乎所以!否则就会走向狂而妄之,就会使无辜者蒙受苦难,就会——也只会“玩火者自焚”。

  近处的弯弯溪,微波不兴,水光如银。武七嬷厌恶杀人,不看能不够,只看弯弯溪。一绺白发,倔犟地扎着。突然,她又朝天连鸣三枪,脸上淌着珍珠般的泪,喑哑着嗓门哭道:“青天在上,黑白分明!发子,你看见了么?姐把害你的人打死咧!”想着自己的孩子正在眼前地下,悄然化泥作土,悲痛如刀在心里搅。她扔了枪,空扎着一双疙疙瘩瘩的老手,放声大哭道:“发子,我的心肝,亲人哪!”

  姬发之死似判了校长无期苦刑,活着只有悲哀。他痛哭流涕,瘫软倒地。大姑娘忙跪在后面,扶住父亲。校长娘儿样捶着胸脯,直要把胸脯捶碎了,哭道:“可怜我的发子,人活得带劲,正是大为之时,大有之年,却被他害了。杀一百个他,也不顶一个我的发子。我要发子!世上再没有发子那么爱我的孩子了。我只要发子给我理头发。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想发子。我要发子,活活的发子啊!”姬杨兄妹仨拉不起来校长,便与他团团相拥,飞泪大哭。

  恰巧能不够的老婆就在离他们不远处。她下巴翘起,鼻尖差点就陷入没牙的嘴里,是也在哭。校长夫妇的为人让她敬不说,死去的姬发,她也没一点坏印象。多次路遇,姬发都非得让她坐他的车不可,还说:“遇见老人,我就不好意思空开着车走。”半晌,她嘴唇弯出了两个孔,冒着唾沫说:“我也没心给那老贼收尸了,叫狗吃了吧!不够人,真真该天打五雷轰!”她不敢再看伤心欲死的校长夫妇,慌张而去。

  二女子本不情愿,见姨娘都走了,便一嘟红嘴唇说:“老婆儿女都不管,叫我埋他不成?要是发子哥那么美气的人,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姨夫杀人犯一个,我才懒摸他 哩。”也扭着腰走了。还是镇派出所的人在附近路边掘了个坑,把众叛亲离的能不够,像死狗一样拖着两腿扔在里面,实埋了。过路的人,一听说那里埋着能不够,就忍不住要啐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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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代老母挂帅出征云梦山

云梦山林场因在媒体上不断出现,知名度愈来愈高,其无形价值也在不断提高,私下动心者自然不少。镇政府三番五次开会,欲收回林场另行拍卖,又怕“一撞三响”,招来不好的影响,总是议而不决。突然一纸调令,陈镇长被调走了。原因不确知,但大家都说,是与他长期袒护能不够有关。镇政府还有人提议把武七嬷“礼送下山”,说什么云梦山林场并非私人财产,所有权本归镇政府,不存在亲属继承问题等等。新来的侯镇长,据说是位“儒官”,文弱平易。在有关会议上,下属们又提出收回云梦山林场一问题时,他点头笑道:“有道理。不过姬发交的那几十万块钱,是私人财产,理应归武七嬷继承。可以跟老太婆商量,把那几十万块钱退给她,让她安养晚年去好了。”

  武七嬷一口回绝。侯镇长便摊着手向执意要收回林场的下属说:“无可奈何。钱退不到老太婆手里,怎么收回林场?这一问题,只好置之不议了。”

  姬发那个姓张的舅父尚健在。论血缘关系,他比七嬷要近。于是张家便诉至地方法院,要求继承姬发的一切权利。七嬷道:“发子活着的时候,张家没一个人认他,死了倒冒出亲戚来了。他们要是亲戚,乌鸦麻雀也会冒出来当发子的亲戚,也是亲个当当的。哼,我武七嬷也不是好欺负的!”便委派秀珍替自己去打官司。法院一审判决,校长夫妇虽与姬发在血缘上不如其舅父近,但事实上与父母无二致。法律以事实为依据,姬发的一切权利,应由校长夫妇继承。

  校长夫妇与姬发的父母无二致,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反正他们没有过继姬发,这是人所共知的。既然与父母无二致,为什么当初转商品粮户口的时候,人家只让转他们的女儿,而不让转姬发?张老爷子为姬发的亲舅父却是铁的事实。张家人岂肯善罢甘休?四处奔走着欲上诉。可惜到处遭白眼,受嘲讽,还没正式上诉,张家人先自我败下了阵。校长夫妇只是与“事实”无二致,张老爷子的“事实”却是铁的,竟落个如此,老爷子不思自己是不得人心而寡助,反满肚子的委屈,叹:“真是‘天下衙门向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他们有钱,咱们没钱么!”

  人河纵流,人欲纵流。钱数一上万,张家人就视为巨款。云梦山林场树木值数千万,张家人眼里,简直是天文数字了,得知姬发突死,个个兴奋若狂。没想到轮也该轮到他们手里的财产,却总也拿不到手,又气得要死。他们便派人向七嬷交涉,要她付给他们五十万以私了。

  七嬷当然严词拒绝。张家人又放风说要把七嬷揍个爬下山以威胁。七嬷道:“有钱给穷孩子念书,也没钱给那种人。‘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怕他们了?别说揍我,就是给我摆地雷阵,我也敢往过踩!”即向公安局报案,告张家人敲诈她。公安局把张老爷子拘留了十几天,张家人才作罢。老爷子道:“那母老虎,我早领教过。算咧,我们弄不过她。俗话说,‘不跟有钱的人斗气,不跟有势的人斗力。’她如今不光有钱,还有势。镇长不是连官帽也叫她弄丢了吗?我们算老几,能是她的对手?”

  张家人落了一场空欢喜不说,还为打官司跑上跑下丢了许多钱,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老爷子很后悔当初把姬发丢给武七嬷抚养,要不如今可不白得一座金山?

  姬发之死,血亲舅父不悲倒喜,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校长,却心里有了一块莫大的郁结,永不得释然了。

  当初他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来探亲,第一个飞迎出门的,总是漂亮可爱的小发子。童音如铃般地喊着“姐夫”,等不得他蹲下身,就猴子上树一般,攀上了他身子。两腿夹 着他的腰,两手挂在他脖子上,小脸在他脸上磨来蹭去,不知怎么爱才好。后来他调回固塬,纯真可爱的小发子,在他眼皮底下长成了心气高傲的大青年。有了凸起的喉结和软绒一般的嫩须,声音也粗壮有力了。生命的强大张力,也体现了出来。离开了他,追求两性之爱,闯自己的天地去了。有快乐幸福,也有磨难煎熬。有活人之美的感受,也有苦涩的领悟。渐以人生的丰富多彩,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到了最后,终成为一个情感强烈,情怀博大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令人愉悦的外在之美虽被毁,但死也保持着做人的最高尊严。正因如此,内在之美反更为震撼人心……

  老夫子日夜思念姬发,无故叹气,借故落泪,寝食不安,一点也不顾超常的精力付出,会加速他生命的最后衰竭。数月之后,这富有人情味的知识分子,便卧床不起了。

  亲人和学生们对他关怀备至,可他脾气是愈发古怪了,看着谁也没有姬发亲。只要姬发能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相信自己的病就会好起来的,可这绝无可能,他也就觉自己的生命,已到了尽头。

  弹指间,当年那个明眸皓齿、清俊无比的大学生,便成了老朽。但老来他的那双眼睛,仍无改晶莹清澈,满口牙齿也仍像年轻时一样白亮闪光。愈老,他愈为人正直,愈严于律己。又过了半年,武清俊病逝于县医院。临终留言,尸体火化后,不用骨灰盒,一张报纸裹回固塬,撒在姬发墓旁树下。他已无力抬起眼皮,只能眯眼看着老妻,声音微弱地刚能听见,却像个农民老汉样很粗鲁地笑道:

  “驴肏的发子,硬把我给想死咧!他撇下我不管了,我偏死了要撵他去。”

  “花花殇了那阵,你给发子讲了多少道理。发子殁了,你自己的道理,倒在你身上没用了。”

  “医生医不了自己的病么!唉,要说坚强,我一直不如你。要不是你在后面撑着,我怕活不到这个岁数。”

  “我看书一抹黑,话说不到点子上,一辈子没懂过你,脾气又大,娘家拖累也多,难得你不弃我!”

  “你是个至情的人,情义可超越理解,要不你怎么会干起发子的事来呢?我的路上,你从没当过绊脚石。”

  他无力张嘴说话了,额头汗淋淋的。七嬷拿粗布帕子给他擦了擦汗,便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语。

  遵遗言,骨灰用一张报纸裹出了火葬场。武七嬷抱在怀里,大姑娘一家三口、东海、秀珍、姬槐围着,坐公交车回到了固塬。姬杨、武家众侄子披重孝跪在街口,固塬镇中教 师及学生代表则戴白花黑纱站在他们旁边迎接。武七嬷一看见,放声大哭。大姑娘、秀珍哭将她搀下车。东海、姬槐一 一搀起额头贴地悲哭不已的姬杨及武家众侄子。副校长在前,打着一纸引魂幡,言为:“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七嬷抱骨灰被女孩搀着,随在副校长后面。别的人则一字排开跟着七嬷,缓步向中山而去。

  路上有数百过路人,丢开自己的事,加入了送丧队伍。到了姬发墓旁,七嬷撒骨灰于树下时,悲声惊天,哀声动地。

  墓地如绿色金字塔的松柏,被透明的薄雾所笼罩。几只野鸭子,正在弯弯溪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信游。牧童骑牛在路,且吹着悦耳的柳笛。

  岁月无情人有情!

  武七嬷心中,她的丈夫没有死,永站在姬发墓旁的柏树下,注视着云梦山,注视着她这老妻。

  熟悉的人,对七嬷的称呼不变,但不熟悉的人,见了总称她为“姬场长”。这位女姬场长虽年迈,却宝刀不老,和前两任姬场长一样,直面来自各方面的挑战。她仍被资金短缺所困扰,要不就得大量砍树卖,要不就得贷款。砍树她不忍,只好跑贷款。所有管事和办事人员,都对她这个连遭不幸的老太婆深表同情,也觉应该贷款给她,但都爱莫能助,原因总是微不足道的,可解决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好容易解决了这一个,又轻易冒出那一个,真如在跑马拉松,累得要死也不见尽头。老太婆想发火,想跟人大闹一场,但人人都和蔼可亲,谁也不是对头,闹也没有目标。只好不贷了,穷往下熬。说穿了,还是她不肯按人们通常那种办法去做,人家便跟她在玩敷衍搪塞把戏。

  一次东海来,见老太婆连吃的菜也没有,问:“就穷成这样了?”老太婆叹道:“手再捏得紧,护林员的工资总得月月发呀。只有出没有进,怎能不穷?给你还说穷,别人我懒说。白说,不信!”老太婆皱脸上那深重的无奈神情,打动了东海的恻隐之心,便设法给贷了五十万元的款。

  山里人的穷根不除,跟抽大烟成了瘾一样,盗伐就不会停止。这一笔钱,七嬷留十万元做日用,拿出二十万元务了几百亩经济林,又拿出二十万元买了些秦川牛。经济林,得雇几十名山里汉子干活,他们也就有了一项收入。秦川牛让靠得住的山民牵回家去养,养肥后给屠宰场卖时,七嬷只收回本钱。虽如此,她个人的力量有限,山民的穷根仍难除,盗伐还得继续面对。

  来云梦山的人,无意间说起姬发,便惹得七嬷双眼泪不干。姬发对于来人,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名字,而对于七嬷,则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上中学时,一次他不知跟着同学去哪里撒野,一天不见人,回来就让她骂了个狗血喷头。他顶嘴说:“我小伙子一个,你倒成天像老娘守着黄花闺女一样守着我,眼不见就扯着脖子叫唤!”她越来气,脱下鞋来追着要打。他笑着撒脚逃出了屋。她站在屋门口吼:“要滚就滚远,永不回来。”抽身进屋。他又缩手缩脚而回,身不进门,头伸进门里偷望。她忽然从门背后闪出来, 他耳朵,道:“这下抓住咧!我叫你顶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举起鞋来。他忙拦住说:“嘴打烂了咋念书?打屁股!”她便拿鞋底打他屁股。他杀猪样叫:“来人哪,救命!母老虎吃人咧。”邻宿舍老师奔了出来,不拦却煽风点火,笑道:“打,把裤子褪下来打屁股!”姬发道:“不准,‘士可杀不可辱’!”那老师道:“还‘士’起来了!褪下裤子来打,我来褪。”姬发忙紧紧抓住裤腰喊:“不敢,看女同学瞧见了笑话。”七嬷早笑个鞋掉到了地上。姬发惹她生气也是可爱的,而要逗起闷子来,更让她百愁皆消。如今想起当日的快乐来,越添她的伤心,眼泪只淌个没完。

  往事悠悠。回忆里的姬发,净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七嬷甚至觉林中处处,都有姬发绿叶半掩的笑脸。她挑了张姬发露着虎牙甜美而笑的照片,让秀珍拿到县里放大了两张。一张秀珍留下了,一张她挂在窑里墙壁上,想他了就半晌不动地看。那姬发额发梳得很俏皮,微微上卷,眼光如诗,似有无限美好的憧憬。不知多少次,无人时,七嬷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手哆哆嗦嗦,仔仔细细地摸起了纸上她的孩子……

  一次,一个盗伐者张口闭口骂她“老寡妇”,还说:“不丢开云梦山,你们姬家人只会落个光棍寡妇,还不得好死!”七嬷窝了一肚子气回来,望着窑壁上的姬发相片自言:“人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多少回,我都想从这山上一走了之。就因你为守这林子死了,我不走。我俩是一条命,我活着,你就活着。我们不败走麦城!”

  武七嬷在资金极为紧缺的情况下,还从邻乡镇买了上万亩荒山。西北的春季,多干旱。一落能把地皮打湿的雨,她就领着护林员没黑没白,抢时间深挖坑,把湿地皮铲人坑里,然后栽上树苗。实在等不来雨,她也不肯错过栽树的时节,而领着护林员,从数里外甚至十数里外的小溪,一桶一桶背水浇苗。老太婆拄着根棍子,总走在背水队伍的最前面。

  七嬷和姬杨,屡被林火烧伤。1994年冬,在一次扑灭林火时,姬杨险被烧死,——命是救过来了,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皮肤是移植的。从此他干活不敢脱上衣,嫌那斑斑驳驳的皮肤难看。可是脸无法遮掩,满是青疤。这当日英俊的男子,几乎丑不可睹了。

  多年之后,病黄的西北大地上,小小的固塬,青山依旧在。

  来云梦山森林里游玩的城里人,时见那拄着根长棍儿,身后跟着条黑背狼狗,在林里巡游的武七嬷。她耷拉着皱褶袋子一样的眼皮儿,干枯的嘴唇抿作一条缝,坚毅溢于言表。遇见抽烟者,她就会微微抬起那沉重的眼皮,和颜悦色说:“好孩子,捏灭烟吧,看把林子引起火了。”

  当人说起姬发时,她已不再流泪。自撒校长骨灰于姬发坟边后,她也没有再去过那睡着多位亲人的坟地。窑壁上那张姬发相片,也早被拿掉了。死去的亲人名字及其一切,成了她心中的禁区。痛定思痛才最痛,时间愈长,她心中之痛愈切。她已很老了,轻易就会垮掉。校长沉入个中拔不出来,很快丢了命,她不许自己像校长那样,竭尽全力要把让她痛心的亲人们——特别是姬发——忘掉。

  人活百岁,也是万古一瞬间。苦于生命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能做的事情太少。她虽为老妇,然姬老人、姬发之后,护绿之使命,既落在了她肩上,她就必须先保住生命,才能不辱使命。

  她在固守已有绿色的同时,还步步为营,把绿色不断向周围扩展。所买的一万亩荒山被绿化后,她又买下了十余万亩荒山。雄心勃勃,要让原来的大云梦山重新树木高低参差,万花放香,豹吼熊叫,鹿獐成群,给后人营造出一个有无限神秘之美的所在。看来,人只要认准目标,默默去做,所产生的力量,就会逐渐变得不可抗拒的。“英雄不问出处”,西北娘儿武七嬷,在林业上之有为,已经可雄视八百里秦川了。

  人的可塑性真大,旧式老妇武七嬷,在故乡发动了一场生态革命的持久战,而且欲变传统的战争为现代战争。她自费送姬杨到林学院进修后还嫌不足,又送十余位在校时品学兼优却未考上大学的青年去进修,回来后以高薪聘请为经济林分场、养殖分场、绿化分场等的负责人,委以重任。

  姬杨名为副场长,实是云梦山林场的“老总”。一位美丽的姑娘,刚从林学院毕业,既不嫌姬杨年龄偏大,也不嫌他容貌丑陋,只倾慕他内心美好,与他结为秦晋,并随他常年呆在云梦山上。举行婚礼那天,姬杨带着新娘专程到姬发夫妇墓前,跪地说:“发叔、婶娘,你们一直操心我的终身大事。这不,我终于娶上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子了。你们就歇下心吧!”

  宝石蓝色的天空,无一丝云。微风柔和,轻拂着新郎新娘,似姬发夫妇在天之灵,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国家有关法律,越来越严厉,盗伐已成为天下之大不韪,迫使从事这种不体面“职业”的人越来越少,但山火仍不断发生,主要是小孩玩时纵火。七嬷在一次扑火时,把一条腿都给烧萎缩了。从此她扶着棍子巡林时,一拐一拐的。那些对她不怀好意的人,背地变称她“老寡妇”为“瘸子老寡妇”,只盼她快些倒下去。她也常感心乱头沉,身上到处作痛,是大地接受她的时候快到了。可是她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肯安安静静地躺着。

  森林里,时听见武七嬷一声破吼,如虎啸,几令盗贼胆黄子出窍。而心爱的孩子们来探望她时,常逗得她纵声大笑,似满天都在落花。

  武七嬷就是不肯歇下。有她出头露面,姬杨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有她在云梦山,云梦山就有一面耀眼的旗帜,东海、秀珍、姬槐他们就会时刻遥望着云梦山,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来保护这片绿色。

  东海已调到外县任副县长,秀珍也调到省林业厅任珍稀动物保护处的处长,姬槐则出任省城一家报社的副总编。这几人,心共系着云梦山,情同牵着老母武七嬷,所以关系极为亲密。他们常结伴而来,或是于老母膝下承欢,或是吃着老母做的家常饭,诉衷肠,话沧桑。

  姬发如一颗光华四溢的流星,在秀珍的仰慕中转瞬即逝,然而给她的美好,已不可收拾。山在人去,是知音无结好百年之缘,她却苦守愁城,让空落、痛苦啮噬着心,不肯对东海回眸垂青,只肯在友谊这条单行道上,与他走向遥远。她也与七嬷一样,与人轻易不谈姬发。在个人感情上,她正如一首流行歌所唱的那样:路逢挚友欲言又休,往事不堪回首。点一点头,挥一挥手,说一声祝福,又各奔长路。

  东海明知已无望得到秀珍的情爱,却仍对她顶礼膜拜,执意过着独身生活。

  一次他来看望七嬷,解开领扣洗时,脖子上竟挂着一个小小骨节。七嬷道:“你这几年,怎么变得稀奇古怪了?当了县长,我就不信你没金子玉石戴?又不是小年轻,脖子上还要戴个玩意儿!好端端的,戴个骨头,白森森的,叫人看着多寒碜。”东海笑道:“人活着,最敌不过的,是自己的欲念,有了这个还想要那个。挂个骨头,天天看着,想有一天自己也成这样了,要这个那个的还有什么意思?世上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谁的也不是。人活成了钱匣子,还有什么人味?仁者,人也!”七嬷叹道:“为着叫秀珍爱你,你真是洗心革面了。只是我觉你多少还有点儿灰心丧气。好孩子,人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如意呢?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我心就行了。”

  老太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多少人,面对云梦山林场难以估算的有形价值和无形价值,垂涎三尺。老太婆当然的继承人,是武大姑娘。她虽然过着清贫小日子,在人们眼里却早已是女大款了,甚至是本县第一大款。有人说:“过不了几年,云梦山的主人又换成一个漂亮的小娘儿了。留大胡子的穿牛仔裤的,梳发髻的穿裙子的,云梦山可真是群贤毕集啊!”

  历来没有什么志向的大姑娘,看来人生倒要走向壮观了。一日,她来探望母亲,闲话间笑道:“瞧你,咳嗽气短,一走三喘的。该立遗嘱了,小心到时来不及。”七嬷道:“还用立?顺理成章,什么都是你的哇。”大姑娘拍手笑道:“要想叫云梦山成秃山,妈就只管传给我吧!我倒想跟妈一样,当这个英雄一场的场长。只是妈想想,我有那本事吗?当不起,不敢当。妈要传给我,先把我枪毙了再说。要不,林子完蛋在我手里,叫我咋对得起拿命来保这林子的太姥爷和舅舅?”

  七嬷道:“这事我想多少遍了,你胆小怕事,分明不是这上头的料。你有自知之明,我也就按我的心思来了。立个遗嘱,传给杨子吧!”大姑娘道:“正是这话。说什么亲不 亲,舅舅也不是妈的亲兄弟,跟爸一点亲气都没有,还不是跟亲孩子一样?杨子到妈跟前,比我还孝顺,妈理应待他如亲孩子。我又一天也没护过林,任这林子有天大好处,我坐得了也心不安。就凭杨子那一身疤,这林子也该是他的。他敢杀敢闯,也准能保好这林子。”七嬷道:“我的女儿,难得你明白。没本事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一生得活出个人味儿。你这么重情讲义,不愧为武七嬷的女儿!”

  老太婆跟姬杨说时,他并不推辞。随姬发、七嬷在这云梦山多年,他知道,如果只看到绿色,而看不到钱,拥有了对云梦山林场的经营管理权后,随即还会跟来什么。而别人,恰恰只看到后者,而看不到前者。武大姑娘激流勇退,除过她本清心寡欲外,还说明她也看到了前者。不过毕竟云梦山的树木,是一宗巨大的资产,姬杨还是说:

  “算我为你外孙代管着吧!等他大了,我还能放下心他的为人,就物归原主。”

  “这可不成,没有叫他坐得的道理。轮也该先轮到他娘,他娘也不会替他要的。”

  “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先落到我名下吧,免你万一有个事,别人又来争纠。至于到时我交给谁,你外孙要不成器,我还不放心交给他呢。多少年,多少功夫,云梦山才有这片绿色!我跟你一个心,不论亲人旁人,这片绿色得交给爱绿色的人。”

  七嬷大为放心,便正式立了遗嘱。

  一个雪天的正午,树枝上的雪团晶莹松脆,地面上的雪则酥软。七嬷扶棍踩雪,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山褶里的花花坟前。老母狗黑子,也步态踉跄,跟了她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她默默半晌,喃喃道:“花朵儿,姑姑没眼泪哭你咧。自你爹死后,姑姑的眼泪一年比一年少,如今轻易也流不出来了。姑姑在这世上,也不得久了。老爹是祖宗,自然要归祖坟。你爹觉活着对不住你娘,死自然要去陪她。姑姑死了就埋这里吧,好陪可怜的花花儿!”

  风湿冷。七嬷鼻尖麻疼,口也不听使唤,每一个字都发音不清。黑子也如忧伤的老太婆,盯着坟堆,木木而然。突然,它仰脖朝天,发出了一声凄长的哀鸣,似乎也忆起当年常跟它玩的小女主人来。

  山谷呜呜而响的风声,像有人在大地深处,不停地吹着牛角号。几只寒鸦,哇哇叫着,飞向了紫色的天空。

  “最美不过夕阳红”,人生一路风光的武七嬷,1999年终于被评为全国林业系统先进个人,和天下各路绿色英豪,会盟于庄严神圣的人民大会堂。

  表彰会上,当念到她这无名氏在乡里的尊称“武七嬷”时,她想到了已长眠于地下的祖父、发子,百感交集,竟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拄着拐棍,姬杨还搀着,她却瘸腿软抖,碎步踉跄,只走不到主席台前。

  国家林业局的局长见这位先进个人竟是颤巍巍的白发老太婆,深为感动,忙出了主席台,上前搀住她笑道:“陕西多巾帼英雄,出了一个牛玉琴,还出了一个武七嬷。”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也拿着证书奖章,破例出了主席台,迎上前来,亲切地问姬杨:

  “老人家的腿是怎么了?”

  “叫林火烧的。两个脚趾头都烧掉了。”

  “你脸上的疤痕也是叫火烧的?”

  “嗯。”

  “你们的付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老嫂子,还有你——小伙子,我代表全国人民及我个人,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和敬意。”

  会场掌声如雷。这是武七嬷人生里辉煌凝重的时刻,她老泪纵横了。往事如烟,流年似水,自父母与云梦山森林同亡,到祖父再造云梦山一片绿色,再到发子倒下她又继续苦苦守望那片绿色至今,屈指已五十年了。云梦山林涛依旧,而亲人今在者有几人?不堪回首!

  人是失去的最珍贵,事是今是而昨非。祖父对那片绿色,功莫大焉,不幸生前却被漠视。发子虽死后受到关注,然人只活一回,正年轻却向死,只能说可悲,绝难说有幸。倒是她没做多少事,人活作老朽一个,还得了这么大的荣誉,未免太幸运了,受之有愧。要是发子能活着,这荣誉归于他,让他人活个如孔雀开屏那样绚丽斑斓多好。

  这就是武七嬷,她首先是慈情绕指柔的母亲,然后才是大义凛然的护绿使者。护绿是因为孩子,也是为了孩子。所以她得到了这荣誉,而孩子没有得到,她不觉幸福,反觉心酸。

  会议推举武七嬷代表先进个人发言。老太婆在主席台上按了按发髻,从容历述了姬家数代护绿的不易与执著,最后道:“五十年来,多少人在我眼前来了又去,连我最疼的孩子也去了。按理,我该什么都看稀淡了。可护那片绿,福荫后人,我就是看不淡。活我有愧于姬家先人,没有给保住根苗,死我要无愧于张王李赵众家后人,把那片绿护得好好的。给孩子们留下一方美天美地,我死也洒得开,死也死得美!”

  会场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林业人终于成了时代宠儿。社会对林业的高度重视,有关法律的较为健全,林业人已等好久了。

  姬老人、姬发已经成为过去,七嬷也行将成为过去。他们在绿色保护事业上,不过唱的是“过场戏”,“正场戏”还有待于后继者来好好演唱。(第二十四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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